洪宇那一身病从何而来？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洪钟却给不出答案。一个立于群山之巅的男人，身上却带着一个男人无法容忍的污点，而他这一忍便忍了数十年。
“他这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
老人苍老的声音将将打破沉默，便被秦院首一句话否决，“洪公子这一身病是从口入的，而且至少在他的身体里扎根了十数年之久，日积月累下才把他的身体拖垮的。”
洪钟望着年老的太医院院首，只觉得那双分明落了眶的眼中，好似有寒锋利刃，能够轻易地撕碎那些数十年如一日的谎言。凝重的沉默再次笼罩在内书房，连李盗酒都安静地缩在一角，等着答案。
“是罂粟花。”立于群山之巅的男人，在吐出这几个字时，却好似身上压了千斤重担，连气息都变得急促起来。
罂粟花。
即便孤陋寡闻如李盗酒，也是听过这三个字的，它是魔鬼的代名词，是比五石散更令人恐惧、憎恶的存在。它高贵华丽，美丽的不可方物，可美的极致是死亡。
过往那一扇大门已经被推开，往事随风被掀起，在那张皮包骨的老脸上掠起层层惊涛骇浪。“从小我便在他的药里搁了罂粟干花，本是要助他减轻痛苦。”
“罂粟花确实有止痛的功效，可更是致幻的毒药！”秦岚长叹一声，“便是个大人也不能长期使用，遑论孩子？”
洪钟漠然地垂下了头。
秦岚身为医者，本职是治病救人，对于旁人家的闲事不愿多理会，只叹说：“为今之计，只能慢慢地将他身体里的血液都清理干净了，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只是这清血一法，莫说老朽无此能力，天下间，恐怕也就杞家上任家主能够一试。更为紧要的是，洪公子本身本就少血，放血的同时，须得有人将血输给他，且此人的血必须是能和他的血相融的。”
他未把话说明，在场众人却都已明白了话中的意思。父子之间的血才会相融，故而有血脉相连这一说，可前提得是亲生父子。
“不行！”这一次，洪钟应的很快，也很坚定，“任何方法都可以，唯有此法不行！”
秦岚道：“洪当家放心，在进行治疗前，肯定会好好为你调理身体。毕竟，洪公子的身体太差了，要等着他自己生血太难，唯有此法或可一试。”
“老匹夫！”洪钟拍椅而起，怒目喝道：“治不好人是你们没本事，想要以此歪门邪道推卸责任，你们便是错打了算盘！便是洪宇当场死了，老夫也不会要你们如此折腾，我……”
轻微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老人的咆哮。众人皆循声望去，望着那一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好似下一刻会从里面跑出什么稀奇玩意儿来，不忍错过。
可许久许久，外面都没有动静。徐诚开门去瞧了瞧，问过徐福后，回来禀说：“才刚洪公子在外头，原是要求见圣上，不知为何又回去了。”
不知为何？
里面的人太知道了。因为洪宇听到了洪钟的话，听到了这些日子一直积压在他心底的答案，那些答案就像是一把又一把的刀，分成无数次扎在他还未结痂的伤口上，而那道伤口，就裂在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犬子病体冗沉，草民想带他回高原治病，还请皇上放行。”从被城门口带入宫，洪钟都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轻蔑模样，到了此时，才向君王低头，却决口不提刚才的话题。
文成帝还未应话，一旁的李盗酒忽然正色请道：“微臣与洪公子一见如故，想请公子去王府作客，也好将养将养身体，请圣上成全。”
君王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扫，最后停在了李盗酒的脸上。无论洪家父子之间生出怎样的嫌隙，朝廷与洪家眼下还不能撕破脸皮，李盗酒明摆着要与洪钟作对，就但真不怕将人逼急了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吗？
而洪钟呢？他放弃了能治好洪宇的唯一机会也要回到高原去，是准备应对朝廷接下来的举措，还是真的担心洪宇的病，不信任朝廷的太医？
“我高原有的是医者。”洪钟冷哼一声，满眼怨毒地看着吊儿郎当的兵部侍郎，“用不着世子操心。”
“纵观钧天，还能有人的医术比杞大夫更出色吗？亦或者，洪当家身边有那未出世的高人能治好洪公子？”李盗酒笑了笑，字字句句都意在刺进洪钟的心口，“料想也没有，否则洪公子幽居高原三十年，何以病势越来越沉，到了威胁性命的地步？”
“你……”
“洪公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么一件小事，洪当家的何不问问洪公子的意思呢？”李盗酒不给洪钟说话的机会，笑吟吟地道：“或许，换一个环境，对洪公子的病反而有帮助。秦大人，您说是不是？”
秦岚应道：“治病去疾，向来都是以药物为辅，要紧的还是病人心情舒畅豁达，这病也就好了大半。若心思沉郁，便是个没病的人，也得给压出病来。”
文成帝端坐高案后方，心思急转，权衡利弊，终于定下心来，迟疑着道：“皎城到高原路途遥远，洪公子久病之人，经不起颠簸。既然李盗酒有此心意，洪当家的倒不如将人留在王府，朕会令杞悯去王府为其诊治。”
皇帝开口，自然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而眼下人在屋檐下，洪钟不得不低头，“若是你们治不好洪宇呢？”
“洪当家的放心。”李盗酒转身朝洪钟拱了拱手，咧着嘴道：“就算是死在王府，洪宇也依旧是你们洪家的儿子。可若他若是死在了别处，那可就不见得是你们洪家的儿子了。”
此时此刻，洪钟最恨的人大概就是李盗酒，可他连自身都难保，又拿什么同这个皮籁子斗呢？
李盗酒继续道：“名人面前不说暗话，留下洪宇的用意洪当家心里清楚，只要你不妄动，洪宇就不会有事，洪家也暂时不会有事。”
他们留下洪宇，无非就是要以此来稳定洪钟，这一点，洪钟心里也十分清楚。可洪宇知道太多洪家的事，而他现在的情绪并不稳定，将人留在皎城，好比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爆炸！
可眼下，他却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若是他自己也被困在皎城，就但真什么都做不了了！
权衡利弊，老人终于松口，却还是不甘心如此受人桎梏，留下一句狠话：“他若有任何闪失，老夫就是赔上整个洪家，也要闹得钧天人仰马翻。”
“这个，洪当家放心。”洪钟有把钧天闹得人仰马翻的能力，也有这份胆魄，李盗酒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而更要紧的是，洪宇不能死，至少，在那条虫子还在他体内的时候，死不得。
至此，双方算是达成了协议，暂时能相安无事。文成帝命人护送洪钟回到高原，顺道也将洪宇送到了敦亲王府接受治疗。
六月的天气燥热至极，空气中热浪翻腾，头顶还有蝉鸣聒噪，老天爷从身体到心灵折磨着世人，意犹未尽。而人们也在与老天爷斗智斗勇，为了应付酷暑，从衣食住行各个方面下足了功夫，花样层出不穷，立誓要在这场持久战中占据上风。
冰块，无疑是对付酷暑最好的武器，奈何只在遥远的北极才存有，要运往皎城，所花费的时间、人力、物力是不可估量的；加上冰块储藏条件实在苛刻，普通人家能看上一眼，都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服气了，便是有钱人家想要，也得扔出大把大把的银子去。
不过，像是敦亲王府这样的门庭，完全用不着为这些东西犯愁。皇室专门在京畿开辟了藏冰室，除了供应宫里，便是供应王府了。崇奉帝在时便言，王府所需用度，皆可在内务府自取，无须回禀。这些年李欢庭倒也不甚过分，皇帝赏赐多多，又时常在外置办，更多的是内务府那头想要讨好上赶着送来。
到了盛夏，冰块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不过于皇帝，怎样都是使得的。
李欢庭本是个能忍耐之人，邱逸棠身是女子本就稍稍畏寒，也不似旁人那般畏热，倒是李盗酒整日喊着受不了，内务府送来的冰块过半都藏进了他的东院，整个夏天都是凉飕飕的。
这一日，内务府又送了冰块来。邱逸棠照例收下，嘱咐沐七领着人将冰抬入东院去，瞧着打头带着的人头次见的，便笑问：“从前不曾见过公公？”
那小太监笑着应道：“小的林荣，从前在花房当差，总管看小的心思还算细，便派了这个差事。”
“这些年我一直在养西府海棠，只是那花奇的很，在西山时还好好的，搬到院子里便活不下来。”邱逸棠笑道：“公公既然在花房当差，想必是有照料的心得了。”
那林荣道：“举凡瓜果花木，都有其生长习性，移栽过后更得悉心照料，王妃诸事缠身，如何照料的开？赶巧的，因寒老太师也爱这花，圣上吩咐人从西山挪了近百株海棠过来，这两日也就到了。那花是经过花农低温保存，赶在七月十五开花呢。头前王府的沐爷来要了八盆，说是月底便要，敢是王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