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萩与李盗酒打的交道不多，但足以让他了解这位世子爷的脾气，等他得意了一阵后，才问：“照世子所言，薛涛是杀是留都不妥，唯有放她离去？”
李盗酒点了一下头。
杀了，弦月便能利用薛涛的真实身份，在对钧天开战这一事上，占领上风；不杀，助长了弦月的威风，反倒让人怀疑刺杀是否真的存在，是否是钧天自导自演的戏码……
“谁让你们擅做主张的？”雄浑的声音远远传来，却好似就在耳畔。凉亭中的二人循声望了去，新任的提刑主司正顶着炎炎烈日往院子里头走，身后跟着何乾等提刑司的官员。他一入院，便看到了立在停尸房门口的秦亮与方五，厉声喝道：“你们不要命了吗？”
秦亮刚入提刑司时，便因为名字上与副司撞了，被他数落过一顿；随后他升任了书办，仍旧隔三差五地被隋崇亮挤兑，直到寒诺任提刑主司，隋崇亮则偃旗息鼓，他才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如今隋崇亮被提为了主司，他虽空有一个副司的头衔，却无实权。
他倒也习以为常，听了这话，忙上前来见了礼，随后往凉亭那边一指。
看到张萩和李盗酒，隋崇亮满脸愠怒稍稍褪去，给了秦亮一个警告的眼神后，上前去见了二人。“按例，皎城出了命案，该由京兆府接手过问，若是京兆府没有能力办案，自会上书请旨将案子提交到提刑司来。若我提刑司私自插手京兆府的案子，就有越距之嫌了。”
李盗酒表示理解，张萩道：“刑律之中也有特案特例，凡是涉及四品以上朝中要员、皇室中人，提刑司无须得到京兆府的首肯便可接手调查，在下送到提刑司来的死者是弦月国人，事关两国邦交，可比那些皇亲贵胄要重的多。”
隋崇亮道：“虽有特例，本官也要请示过圣意之后，再做定夺。”
张萩颔首笑道：“这个自然，只不过事急从权，眼下钧天与弦月的关系日趋紧张，还要隋大人早下决断，早早将案情调查清楚。”
隋崇亮还未应话，一旁李世子便阴阳怪气地道：“眼瞧着是做了主司的人了，这官腔打起来一套一套的，就不知道隋大人要请的是圣意，还是李欢庭的意？”
隋崇亮不动声色地道：“本官一切都是按照制度来办，世子有何不满之处，大可向制定制度的人提出，若接到圣旨，本官自然不敢怠慢的。”
他这话并无什么错漏可寻，偏生李世子就专爱鸡蛋里挑骨头：“从前你替李欢庭办的那些事可都是按照制度来的吗？这些年，提刑主司换了一任又一任，我们知道的是一层缘故，隋大人知道的又是一层缘故，到了老百姓耳中又是另外一层缘故。”
面对李盗酒的刻意刁难，隋崇亮倒是十分游刃有余，“世子若觉得本官哪里做错了，大可以上书参本官。世子现在任职于兵部，张公子掌的是兵马司的权，此处是提刑司。二位要想做主，还需要请来圣令才是。”
“隋大人看看，本宫手上这块钧令可还能做提刑司的主？”
清脆的女音从院子门口传来，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多日闭门不出的言若公主一身素服款款而来，身后跟着剑竹、青瑶、红霜三人；而最吸引人注意力的，则是剑竹手上高举的那块钧令。
几人忙起身迎出凉亭见礼。
待得众人礼毕，言若公主入了凉亭就坐，招呼李盗酒与张萩也坐，只让隋崇亮站在外头回话，“弦月国人杀我夫君，薛涛又行刺太师，足可见弦月国探子已经渗透我国国都，兵马司负责城防责无旁贷，提刑司也当全力配合将这些细作揪出来。所谓事急从权，隋大人却推三阻四，莫非你与这弦月国的探子有何牵涉？”
“臣不敢。”隋崇亮忙跪下请罪，“臣只是按规章办事。”
李言若闻言笑了笑，从剑竹手中接过了钧令，递到了隋崇亮的跟前让他看的仔细了，“此钧令乃是开元圣祖皇帝所铸造，先帝爷赏赐，见令如君。隋大人既然要按照规章制度办事，那本宫便以受害者家属的名义，要求隋大人彻查弦月国探子一事，给我寒门一个交代。不知道隋大人，接不接这桩诉状。”
隋崇亮犹豫片刻，还是咬牙应道：“钧令虽为先帝爷所赐，可赐下时明确规定钧令所用的范畴，不得以钧令干预国事。弦月国细作干系两国邦交，实在不是公主能插手的。至于诉状，公主也该走流程来，而不是以权压人。”
“以权压人！”李言若点了点头，将钧令在隋崇亮的头上敲了敲，“这可是个新鲜词儿，本宫还是头一遭听见。我李言若横行皎城这么多年，压了那么多人，还是隋大人耿直。”
一旁的李盗酒抚了抚额。在脸皮厚这件事上，李言若是但真得他真传，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隋崇亮心中虽然也怕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公主，面上却强装镇定，将腰板挺得笔直，打定了主意，无论他们怎么说都不为所动。
李言若倒是没再理会他，反倒是坐回去同李盗酒闲叙起来：“糕点吃完了，让四姐得空了再来。”
李盗酒抽着嘴角，骂道：“那是我媳妇儿，不是你的奴婢。就不怕我告你个以权压人吗？”
言若公主看了一眼跪在凉亭外头的隋崇亮，笑道：“你且告去，等你告了出来，我便让剑竹逮住你揍一顿。”
言若公主从前偷溜出宫鬼混的时候，多半是带着挽桃与莲儿，自她二人去了后，才时常带着剑竹出入；众人对她的印象也不过是比那两位要老成稳重些，就连李盗酒，也只是知道剑竹是皇帝特意拨来监视言若公主的，直到她在城门口露了那一手，可把不少人给吓坏了。眼疾手快，含笑杀人，整个皎城只怕也只有一个寒诺与她相提并论了。
想到这里，世子爷缩缩脖子，果断地选择做个识时务的俊杰：“让这么漂亮的姑娘手染鲜血是在犯罪。”他话锋一顿，将目光瞥向了隋崇亮，“薛涛刺杀老太师，说不定连寒诺的死都是她一手策划的；以剑竹的身手，要在提刑司杀个人，应该不难吧！”
剑竹笑道：“杀个人不难，难就难在，人在提刑司死了的后果，该由谁来承担。”
几人浅笑温语，凉亭外的隋崇亮却听出了一身的冷汗。薛涛是弦月国人，犯下了弥天大罪，即便是凌迟也不为过，现如今之所以还留着她，不过是碍着言若公主没有发话；如果人真的离奇死在了提刑司的大牢里，即便知道是何人所为，这个责任也得是他来担着。文成帝对言若公主的宠爱众人皆知，尤其现在公主新近丧夫，哪怕她做了再过火的事，也不足为谈。
他在心里权衡利弊，那厢李言若却已经含笑起身，出了凉亭来，笑说：“本宫也不为难你了，这就入宫去请旨意。那具尸体就借贵司的停尸房放一放，这样总不至于坏了规矩吧？”
隋崇亮没料到言若公主这么好说话，一时愣住。那李言若却无心与他多说，领着人便出去了；张、李二人也辞了去。
一行人出了提刑司，阶下出了一乘小轿外，还有寒府的马车，言若公主在马车前回首，朝张萩颔首一礼。后者上前揖礼，笑道：“多谢公主了。”
李言若道：“举手之劳，左右我也是要入宫去的。”
李盗酒左右瞧瞧二人，“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
李言若笑了笑，却不答话，只说：“别忘了把话带给四姐。”语毕，便上了车去。
待得马车行远了，张萩才缓缓迈开脚步，等着世子爷徒步跟上，他才笑道：“现如今的张家可不比从前，已然无法入敦亲王的眼，我名义上是掌了兵马司，可实际上，经由老太师一番折腾，兵马司已经被拽在杜磊手上，不过因为他是禁军统领，不好明目张胆地管城防的事。”
提刑司转角便是杏子巷，皇觉寺就立在杏子巷的尽头，与敦亲王府一街之隔。张萩在街头立足，目光澄净的望着那座赫赫王府，“现如今的皎城，可都是以敦亲王马首是瞻。”
李盗酒立在他身后一步，闻言也抬头看向敦亲王府。整个钧天，除了皇城，便以这座王府最为尊贵，而他现如今就住在这座王府里，哪怕是与李欢庭分院而居，哪怕他们两个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在世人看来，他仍旧是李欢庭的儿子。
“张公子借公主之手，试探李欢庭和我的态度，一石二鸟固然事半功倍，可敌我不分，就有点令人伤心了。”世子爷作捧心状，戚戚然道：“小爷可是拿一颗真心待公子。”
“在这追名逐利的世代，真心最不值钱。”张萩感叹一声，随即便问：“圣上打算如何处置薛涛？”
“当然是留着她钓鱼。”李盗酒咧嘴一笑，“这个，还得兵马司多多配合。”
张萩微微颔首，同李盗酒辞了一声后，便折入悦人街，慢慢踱步而去。
李盗酒仍旧立在街头，虚眯着眼打量敦亲王府；那厢沐大领着小轿上前来，禀说：“世子该回兵部理事了。”
李盗酒回头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认命地入了轿，任由他们抬着自己往兵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