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喧嚣过后,月上中天,凉风习习。
竹制的轮椅划过竹桥,‘嘎吱’声声起,一路将那一袭白衣送到了走廊的另一头。
李盗酒拎着酒坛歪靠在竹栏上,本是垂首看池子里荡漾的碎波,听到那声音在耳边消失时,他才回首看了一眼。一向出尘飘逸的敦亲王妃,即便是在自己的生辰之日,也是一身白衣,不过在衣身点缀了一朵开的正艳的富贵海棠作为装饰,以表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
“我出生那年,院子里那颗枯了许久的老海棠突然开花,父亲便许了我这个名字。”王妃声音柔柔似水波轻荡,“可我不喜欢海棠。开的再艳丽,始终只是他人眼中玩物,除了博人一笑,无任何价值。”
李盗酒将整个身体都翻转过来,背靠着栏杆。他今日喝了不少酒,脸颊已经飞上两坨绯红,眼神也有几分迷离。他脸上虽然是一如既往地痞笑,却明显带着几分醉意,连同说出的话,也添了几分孩子气,“你是不是觉着,我不如李欢庭?所以连我送的东西,你也不喜欢了?”
“王爷能有今日,是他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的。”邱逸棠推着轮椅上前,将一张绝色容颜露在了阑珊灯火下,也把她满腔的担忧心思给露了出来,“阿酒,你今年才二十岁,与王爷之间差着三十多年,你为何一定要同他比呢?”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选他呢?为什么一定是他呢?”李盗酒满面痛苦,惨然而笑,“你明明知道,是他害死了我爹,是他害了均县所有人,我和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选择了他,就是与我站在了对立面!只要我动了他,你也逃不掉的。可我答应了村长,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的!”
提起亡父,邱逸棠的脸上也析出了几分痛苦之色。她将目光递出廊下,递向了遥遥半空的圆月,声音苍凉,“均县那场大水,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也忘不了当时那些官员的嘴脸。如果我一辈子待在那个偏远的乡村,或许就会认命,任这一生被人践踏,犹如草芥。可你带我入了王府,入了这权力制高点,让我知道了什么叫人上人。是你让我看到了,昔日欺凌压迫我的人,一个一个地向权力低了头。”
清风徐来,令李盗酒酒醒了大半,邱逸棠的话,在他的脑海中慢慢地荡开。造成今日局面的人,是他吗?带她回府,本是想要保护她,不让她孤苦漂泊,可到头来呢?却是见她从风光明媚的春日,推进了森严寒冬。
“是我错了!”他惨然一笑,一口浊酒烫入喉,烫出一滴滚烫泪随风荡入池中。满池的水芙蓉被水波荡漾着,却仍旧沉睡在月光中,半点不为所动。
他这一声‘我错了’就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了邱逸棠的心上。她慢慢地将搁在双膝上的十指蜷了起来,扣紧了牙关,将冰冷的声音从牙缝间挤出来,“这世道要弱肉强食,要想不被欺凌,就只能依附强者,成为强者。你帮圣上做事,借着言若公主拉拢寒门,不也正是知道这一点吗?你想要让王爷为当年的抉择付出代价,所以你只能变得比他更强。”
“当年……”李盗酒喃喃道:“当年他为了一己利益,驱逐我们母子,整整十年不曾问津;同样也是为了自己传宗接代,以老爹的性命威胁,要我离开均县入王府;如果不是他把老爹赶回去,老爹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得到那本账目,苦心孤诣计划这一切!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他自食恶果,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李欢庭的好日子,不长久了。”
他满眼迷离尽散,犀利眸光定在邱逸棠白皙的面庞上,突然冷冷地道:“如果你还跟着他,你也会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邱逸棠被他的眼神骇的往后一退,好一会儿,才苦笑着道:“可若非这一切机缘巧合,我已经同阿爹阿娘一起葬身那场大水中;王爷对你来说是仇人,可对我来说,却是因为他我才能活在这世上。”
“是啊!”李盗酒神色凄苦,“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是你往上爬的奠基石,可却是扎在我心里的一根刺!”他挣扎着要起来,酒壶从掌间滑落,在水池中荡出一声巨响,尔后归于平静。这一声响动,在静谧的月色下好似平地惊雷,将那个半醉半醒的人彻底惊醒了。他抬眼看着眼前的人,一双桃花眼泛着水雾,神情复杂。
“逸棠。”他踉跄着往前两步,抬手覆上了那双灵动的眼眸,“你别这样看着我。”
他的手并未完全捂住邱逸棠的双眼,只是碰触到她的睫毛,透过指缝,她看到他满脸的纠结与痛苦,“从前你在村里便是个孩子王,无人不服气你的。即便到了皎城,你也要做流民窟的人上人。阿酒,你终究是流着李氏的血脉,骨子里和他们一样,都习惯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覆在她眼睛上方的手慢慢地挪开,逆着月色,李盗酒的神情更加难以捉摸。他低眉看着面容姣好的女子,目光慢慢地往下移动,落在了她的双膝上,“那么你呢?当年你豁出命来救我,是不是只是为了博得李欢庭的青睐和同情?”
邱逸棠实在没有料到,自己牺牲了一双腿换来的,却是他如此的猜忌。因为不可置信,那双水灵的点漆眼眸在一瞬间睁大,带了一丝惶恐迎上了李盗酒的目光:“我以为,就算我们之间产生了分歧,昔年在均县的情分还是在的。我没有忘记王爷的提携之恩,自然也不可能忘了是你救下了我的性命!阿酒,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不堪的吗?”
面对美人含泪,李盗酒心里烦躁越盛。他烦闷地一抓脑袋,想要将那些混账的想法挤出脑海,到头来却只是徒劳地增添了无数烦恼。最终,他只能选择落荒而逃。
夏风凉爽,可对于穿着单薄的邱逸棠来说,这炎夏好似腊月隆冬,这风也凛冽如刀,刮得她面颊生疼。她在竹廊下驻步良久,直到远处魏巍灯火依次熄灭,她才慢慢划动轮椅,沿着来时的方向一路远去。
翌日一早,世子爷还未睁开眼便嚷着头疼,一旁传来沐七那且怨且怕的声音:“年年王妃过生辰,爷年年都吃的酩酊大醉,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李盗酒眼未睁开,顺手便捞起枕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砸了过去,却没有听到应有的惨叫声。他将眼一睁,却见何四妹正将他扔出去的枕头放回床上,另一只手还端着一碗散发着‘邪恶’气味的液体。而刚才碎嘴的‘刁奴’已经识趣儿地退到了门外。
何四妹将醒酒茶放在床头案上,淡淡地道:“吃碗醒酒茶去去酒味,水已经烧好了,洗漱好了吃饭。王妃已经派人在外头候着,随你一道去兵部。”
“她倒是殷勤的很!”李盗酒头疼的厉害,只得乖乖地吃了药。看何四妹满脸冷漠神情实在不对劲,不管怎样先赔罪,“若是昨夜我吃多了酒说了胡话,你可别放在心上。”
何四妹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正是酒后吐真言呢。”说完,也不解释什么意思,转身去了。
不等主子问,沐七便主动说道:“昨儿个大半夜的,爷闯进了世子妃的房间,可嘴里念叨的却是王妃的闺名!”
李盗酒觉着牙疼,吸了口冷气进去,尔后才小心翼翼地再问:“然后呢?”
沐七道:“后来,世子妃便将你扶回房来了,还照顾了好一阵,实在熬不住了才去睡的。”他扒拉着门方,一脸揶揄:“得亏是遇到了世子妃识大体,换了旁人,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
李盗酒瞪了他一眼,沐七缩缩脖子,料准了自家爷现在正懵着,不怕死地继续念叨:“爷,你该不会真如传言那般,还念着王妃吧?当年您刚来王府时,和王妃那般的要好,为了她,不惜豁出去性命。结果她却不声不响地嫁给了王爷,按理说奴才是不能评主子的,可这些话奴才憋在心里多年,实在是憋不住了。”
“憋不住也给我憋回去。”李盗酒抬手一记暴栗,直接将沐七后面的话给敲了回去,自己得了个清净,出门洗漱去了。
等他吃过饭出来,果然见沐大在东院门口候着。
“王妃吩咐小的同世子一道去兵部,说是……”
不等沐大的话说完,门外小厮在门口喊:“世子,外头有人要见您。”
李盗酒示意沐大莫要多说,出了府门,见朱老大仍旧立在门前那樽石狮子下头,脸色不大好。他迎了下去,将要开口,却被朱老大拉着往一旁僻静地去。
“你让老夫查的事情有着落了。”朱老大神色惶恐,“那薛涛并非薛计的亲生孙女,乃是弦月国王室公主。弦月国主为了让薛计放心,将自己的女儿寄养到了薛计名下。”
李盗酒微楞了片刻,随即笑道:“这却是件好事,侯门小姐和王室公主可没法比。”
朱老大道:“别太乐观了。弦月现任君主与这薛涛虽是亲兄妹,却因为从小并未在一处,感情并不亲狗厚。此番薛涛来钧天,乃是被她兄长以一双儿女的性命要挟。若是薛涛成了,则钧天必乱,即便是她不成被钧天杀了,弦月便会以钧天残杀弦月公主为借口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