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曾经跟随皇爷爷上过战场,你的威望自然是够的,只是眼下护国公离朝,张相又病重,一应的政务、要务都落在了王叔的身上;老太师近年来都不大理朝堂上的事,贸然接手,只怕会有大乱。朕已经令寒银霜与寒浅改道去绝谷协助太师,寒夫人则赶回擎牙关协助右相。王叔便留在朝中,为太师协理后方,后方不乱,太师在前线方能安心应对弦月。”
文成帝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便是敦亲王也找不出辩驳之语,更何况他也并非真心要去绝谷,也就顺坡下来了。只是担忧道:“老臣是担心太师的身子。”
寒老太师正色道:“多谢王爷记挂,老臣必定好生保重。”
如此,君臣皆无话说,此事便定下了。倒是廉城问:“蒋家老宅案件的真相,是否应该公诸于众?”
文成帝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有权知道真相。那三十七个孩子尽是因为弦月而亡,务必告诉他们,朝廷一定会为他们讨回这个公道。”
廉城明了,“老臣明白了。”
至此,再无旁的事,早朝散去。君王留下了太子、寒老太师与新任的兵部侍郎,四人至内书房叙话。
“太师为我钧天戎马一生,本不该累你至此,奈何我朝中眼下实在武将虽多,但要寻出一个三军统帅却还需要磨练磨练!”君王满怀愧疚,实在无奈。
太师道:“从老臣披上那一身战甲起,这一把骨头就是属于战场的。更何况,此番对弦月之战,老臣为公,也是为私。”
寒门子弟,从不恃强凌弱,但也不为人所辱。弦月此番先杀寒诺,再行刺太师,已经触碰了老人的底线。为钧天,天大的冤屈他们也能忍,但忍,不代表了。
“老臣反倒是担心圣上。”寒老太师面露不忍,“当年先帝爷正值壮年,突然撒手人寰,实在叫人痛心。圣上近日来……”看到君王向自己缓缓摇头,老人这才意识到,太子尚在跟前。他顺着君王的目光望了过去,年方十一的储君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神态那样专注,倒是有几分储君的模样了。
他目光一转,落在李盗酒的身上,顺势也便将话头转过,“此去绝谷,老夫心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世子。”
李盗酒夸张地故作惶恐,装模作样地起身揖礼,笑道:“卑职请太师指教。”
“世子够聪慧,可常言道慧极必伤,凡事看的太透,便只有两个下场。”老人面慈语善,“若不能随着世故变得圆滑狡诈,便很容易走向极端;你和张萩是一类人,将皎城交到你们两个的手上,福祸难料!”
“太师所虑小子皆懂得。”世子爷难得正经,面色肃然,“小子此生,唯有与李欢庭作对这一件事,做的心身舒畅,既无心搅弄朝堂风云,也无意于这天下。若是离了圣上,我便无力与他一争,圣上所虑亦是小子心头所虑。”
他把话说的坦白,寒老太师却半点也没放心,“当年先帝在位时,敦亲王不也规规矩矩无半点不臣之心?权利这些东西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站的越高,就越容易迷失自己。”
“老太师如今站的够高,您的初心还在吗?”世子轻声问。
整个钧天,乃至放眼世界,还没有人敢拿自己与老太师作比,更何况是当着本人的面。而李盗酒说了,还说的如此云淡风轻,理所当然,“既然老太师都能不负初心,何以见得小子就不能了呢?”
老人微微一愣,随即抚须笑道:“年轻人有此心甚好,但愿你能记着今日说的话,否则……”那爽朗的笑声猛然一收,笑意锐减后的双眼犀利如刀锋,“我寒门铁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乱臣贼子。”
李盗酒心无杂念,自然无惧,却也难免被老人威势吓住,讪讪笑道:“小子至多祸害祸害漂亮姑娘,乱臣贼子实在当不得!”
老太师无意与他扯皮,只同文成帝道:“老臣此去,另有担心的便是言若公主。”
李环也正为李言若的事万分为难,闻言面上也露出几分不忍来,只道:“此次言若能快速地振作起来,倒是出乎朕的意料。”他看向李盗酒:“或许正如李盗酒所言,是我们小看了她。等太师走后,朕会将她接回宫里,有太子陪着她胡闹,相信她很快就能走出来的。”
寒老太师起身谢了恩,想了想,又道:“如今寒诺已去,公主尚且年轻,我寒门没有拘着她的道理。若是公主能再觅良缘,还望她能无所顾忌。”
自己皇妹的性子,李环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此生既然认定了寒诺,定不会移情恋上他人。但想着老太师此去前途未卜,没必要白白惹他烦心,也便作罢。只道:“太师放心,只要言若开口,朕必定不会阻挠。”
老太师再次谢了恩,君臣之间再无别话,便请辞去。
出了内书房,寒老太师便令小太监在后头远远地坠着,引着李盗酒入了落剑道。夏日阳光甚好,银杏树上缀满了果子,一串一串地从白泛黄,从青涩开始转向成熟。
老太师一身紫蟒长靴,负在身后的枯瘦十指缓缓地跳动交叠,“刚才太子也在内书房,老夫有些话不方便讲。圣上如今的身体状况朝不保夕,一旦龙驭宾天,新主年幼,这整个皎城,可就落在了敦亲王手中。”
李盗酒静静跟在其身后,默然无语。无论他再怎么解释,也无法改变他和李欢庭之间血脉相连的事实。
“这些年,敦亲王权势越盛,若是先帝爷在,或可还会念在手足之情。世子既然选择了与他站在对立面,希望你能从一而终,莫要做了这天下的罪人。”
老人的话犹如声声教诲,李盗酒只有聆听的份儿,“是。”到现在,他或许有点明白,寒诺那一身的臭脾气,从哪里来的了!有这么个爷爷耳提面命,想不把身子骨端周正了都难。
诏令一下,经由京兆府张贴了榜文,那桩轰动一时的婴孩案,终于告破。人们除了震惊,悲愤,伤痛外,只余下满腔的殷殷期盼。那些可怜的父母,盼着朝廷给自己那无辜的孩儿一个交代;那些满腔忠义的人,期待着朝廷能给这天下百姓一个公道。
不管他们盼着什么,他们都只能等着,只能仰仗着居在高位的人,赏下一点慈悲怜悯之心。而在这场漫长的等待中,寒老太师离开皎城,说是迁往寒家老宅将养身体;偌大的寒府只剩下了言若公主一人,皇帝几次派人来请她回勉宫,都无功而返。
本就门庭冷清的寒府,在一场极致的喧嚣繁华后,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那些想要攀附、关切的人,在那扇门前伫立许久,也没能得到一个进府的许可,唯有敦亲王府的世子妃,被言若公主身边的剑竹殷勤地迎了进去。
寒门在皎城的势力,算是彻底没了。
城中那些王孙公子也不再往京畿预备营跑了,只是也不怎么见他们在皎城出现,曾经一群只知道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经由了那一个月的磨练,好像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而令人们惊讶不已的,还是城防兵马司,交到了左相之子张萩的手中。
护国公蒋言寒府一闹,将皇后推到了风口浪尖,随后便传出了小产的消息,六宫大权也落在了静贵妃的手中;可没过多久,皇后便恢复了六宫大权,张相却在此时病倒,撒手不管朝堂上的事。此事早已在皎城传的纷纷扬扬,只因寒诺之死掩了过去。如今寒诺尸骨葬入老宅,此事风头算是过去,随着张萩接掌兵马司,张家那摊子事又被重新提了出来,人们甚至翻出四个月前张相在朝中力保刘六郎与元范,想他与军饷贪污的案子有什么牵扯。
蒋、张、洪、元、刘这几家起起落落,敦亲王府却仍旧风生水起,只因六月二十九便是敦亲王妃的十八寿辰,敦亲王着意与她大办,而满朝文武刚从寒府漫天的悲伤中走出来又立刻钻入了喜庆的氛围中,忙着巴结奉承。
到了二十九日,敦亲王府宾客盈门,西院忙的不亦乐乎,东院却仍旧是一派静谧。世子爷同世子妃安静用了餐,便拎着个鸟笼往竹廊上一趟,各类瓜果点心搬上来,唤了两名弦姬上来演舞。反倒是世子妃张罗着让沐七送了礼去西院,又问王爷王妃有何吩咐。
眼瞧着自家爷二世祖似地躺在廊下,连沐七都看不下去了,捧着礼品路过的时候,说了一句:“世子妃身上还有伤,爷真舍得让她这么累着。”
世子爷吐了他满脸的葡萄籽,顺手牵起了托盘上的红布,敲着锦盒问:“这是什么?”
沐七连忙将红布盖了回去,谨慎地往后退开数步,还将那托盘往身后挪了挪,赔着笑脸道:“世子妃进献给王妃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上已经一空,再看那厢,那位好吃懒做的二世祖已经掀开了锦盒,将塞了一个寿桃包进自己嘴里!
“爷……”沐七连忙上前护着盒子里剩下那个孤零零的寿桃包,十分委婉地表示:“这是要进献给王妃的,你吃了,世子妃可得再做一遍。”
李盗酒一巴掌将他的爪子拍开,随后将余下的寿桃包塞进嘴里,锦盒与红包物归原主,“就这样送过去,送不到或者多了东西,你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主子淫威在上,沐七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