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的提刑主司奉命前往太行调查寒诺之死,宪司内由副司秦亮做主,好在近来各处安定,并无要事发生,宪司内倒是一派平和。秦亮却是半点不敢懈怠,每日早早地就来了宪司,到天黑方回。
这一日十八,本该往寒府凭吊的他,卯时三刻一到,便准时出现在宪司大门口。他来得早,有人却比他更早。寒门长孙出殡,文成帝下令百官罢朝一日,前往吊唁。而一向与言若公主最是要好的世子爷,却在极关键时刻,悠哉哉地斜靠在宪司门外的灯柱下方,黑衣白衫敛去往昔的浪荡模样,显出几分稳重来。
“世子。”怀揣满腔的疑惑,秦亮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两个人也算是老相识,李盗酒也没那么多客套话,“我要见薛涛。”
寒府半夜三更送人来的时候,是秦亮亲自接收的,他也深知以李盗酒的脾气,没有直接往里头闯而是在这里候着,已经十分给他这个新上任的副司面子了。因此,他也没敢多问,着人开了门,领着世子往提刑司的女牢行去。
除了薛涛,牢中还关押了一名毒杀了自己丈夫的女子,判了秋后死刑,此刻正睡着,二人脚步声轻,没有将人惊醒。而薛涛被关押在最里间的石室里,整个牢房四面都是石壁,只在门上开了个小小的口子供应餐饭;石壁有三道机括,两道在门上,一道在外头的班房里。
看到李盗酒来,薛涛一点也不惊讶,她甚至指了指床榻旁的条凳,示意他坐。
李盗酒是个把监狱当家的人,但还是第一次住这样‘特级’牢房,十分好奇地将牢内环境打量了一番,发现除了四面全是石壁外,与其他牢房无甚差别。简易的木板床、简易的木制桌椅、粗糙的瓮罐瓷碗,剩下唯一的差别就是,那个笑吟吟盘坐在床上的英气女子。
世子坦然地坐下,开门见山,“薛计应该想不到,他断臂换来的和平,会毁在自己亲孙女的手上。”
薛涛道:“我也没想到,我的计划会毁在你的手上。”
李盗酒摇了摇头,“你是被自己的毁掉的。”
薛涛笑了笑,“成王败寇,自然是由着世子怎么说了。”
李盗酒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你千辛万苦跑到钧天来,就为了杀死老太师?事后,钧天与弦月开战,弦月若胜,你一介女流不成气候;若败,你便是第一个被推出来的罪人。这种为他人作嫁衣、吃力不讨好的事,可不像是薛计的孙女能干出来的。”
薛涛神态轻松,“数月间,皎城风云诡变,整个钧天的朝堂焕然一新,世子不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吗?”
人活一世,总要有点七情六欲,才能称之为人。多少人为了功名二字,最终落下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李盗酒很幸运,他的童年是在偏远的山村长大,那里无权,无名,无争,无欲。善良的人们给予他的,是温暖的阳春,而非三尺冰雪的隆冬。
两人之间相隔数步,却好似站在了两个极端,谁先开口,便与胜利无缘。最后,始终是李盗酒未能看淡生死,一念执着。
“生死蛊的解法。”六个字,平实无华,却令世子一颗心无端地紧张起来。
薛涛没想到,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这样的六个字。她看着斜靠着桌子坐在条凳上的男人,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半晌无语。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沉默了良久,她缓缓地道:“研制生死蛊之人,正是有感于苏东坡这首《江城子》,他认为既是相爱之人,便当生同衾死同穴,留一人遗世独立,看他人携手白头,实在残忍。”
为了防止她逃跑,提刑司的人上了枷锁,随着她抬手抚鬓的动作,冷森森的寒铁声也随之而起,“只是他却不曾想到,会有人将着人世间至美的盟约,变成杀人不见血的工具。”
李盗酒漠然无语。一件事,在不同的眼里,呈现出来的状态是不等的;譬如这生死蛊,在两情相悦看来,便是至高至美的盟约;可在不爱的人看来,便是桎梏与折磨。
“只是可惜,这生死蛊与旁的蛊不同,是取双生婴儿的尸体为器皿,蛊虫吸食了婴儿的血肉,自然也有了其共生的意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法可解。”
李盗酒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信她的话,“告诉我解蛊之法,我保你性命无虞。”
薛涛笑笑:“我来钧天,本未打算活着回去,一蛊牵两命,这个买卖实在划不来。”
“那小爷就只好等弦月国破时,再与那些国破家亡的阶下囚做交易了。”李盗酒起身整了整衣襟,往外走去。
薛涛眸中稍露疑惑,“世子未免也太自信了,钧天能同时与弦月、中阳开战吗?”
李盗酒回她一个冷冽的笑容,脚下不停,出了石室。秦亮正候在外头,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世子脚步不停,压低了声音道:“如果薛涛要见我,第三次再着人通禀。”
秦亮点头应下,跟着行了片刻,忍不住问:“寒大人但真死了吗?”
世子爷在通道口驻步回身,看了他一眼,反问一句:“你说呢?”
秦亮无言。寒门长孙处处回到皎城接手的第一庄案子,便是世子爷一手搅和出来的,其中牵扯进了多方势力;而那个男人处于狂风暴雨的漩涡中心,却身不粘尘衣不带水,一手拨乱反正。他以为,自己可以追随那个凛然于天地间的身影一生,却不想,世事如此多变,而老天爷,是何等的不公!
李盗酒慢悠悠地踱步回到寒府时,出殡的队伍已经离去,整个寒府门庭一片寂静。而在这片静谧之中,言若公主一身素缟,静静地立在府灯下,微微昂首遥望天际,眸中一派平和冷淡。
她这个样子,让李盗酒想到了寒诺,寒门长孙孤傲冷清,时常便是这样满脸冷漠,好好似一切都无法入他法眼扰他悲喜。可他分明看得见,那颗曾经活蹦乱跳的心,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渊。从前那个喜怒形于色的言若公主,已经随着那具冰冷的棺椁,尘封进了过往。
此刻,这个立在寒府门前的女子,再也不是钧天的言若公主,而是寒门的孙媳。
他既盼着李言若能够成长起来,将来文成帝百年之后,可以成为太子的助力;可她真的成长了,他的心里却有些不忍。
寒诺是李言若一生的追求与希冀,就算他现在去了,她还有皇兄和寒门作为她坚强的后盾;可当文成帝百年之后,她又能靠着谁呢?那个时候,她谁也不能靠,相反,她还得成为寒门与新君的后盾。
这个小姑娘啊,才刚刚过了二九生辰,正是女子最璀璨耀眼的年纪;她在这个年纪嫁给了所爱之人,却又快速地苍老成了历经沧桑的孀妇!
他在转角立了许久,从前往昔一点一滴地从脑海中闪现,令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还是李言若先发现了他,立在石阶上遥遥地看了他许久,直到日光扑上她惨白的脸颊,她抬手挡了挡,却好似将那道与世隔绝的屏障打破了。她问李盗酒:“你怎么不去送送他?”
李盗酒故作无谓地耸了耸肩,走到近前了,才说:“我与他的八字相克。”
李言若闻言愣住,好一会儿,才苦笑道:“钦天监核对的生辰八字,声称我与他是天作之合,现在看来,他们有欺君之嫌。”
李盗酒上了石阶,隔着衣袖拉住她的手腕往里头行去,“军旅之人,生死都是无常的。”
“可我总觉着,他还活着。”李言若的声音那样轻,一直飘在空气里,荡在李盗酒的耳边。
他也希望那个小心眼的男人还活着,可连尸体都解刨了,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证明,那具尸体不是寒诺呢?
二人刚刚迈进门槛,迎面便有二人出来,向二人行了礼。
李盗酒一瞧是元致远与郑林,便习惯性地扯出一脸痞笑来,问:“你们两个也算是受过寒大人照顾,怎么也不去送送?”
元致远看到李盗酒,总是摆不出好脸色来,生硬地回了一句:“八字相冲。”
知道这几人有话要说,李言若便先进去了。
世子霸在门口,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来回扫视二人,目光定在了郑林的身上。他一拱手,十分歉然道:“郑兄,实在抱歉,这次截了你兵部侍郎的职。”
话是如此说,世子爷那满脸的痞笑,可半点没有抱歉的意思。
礼部是六部之中权力最轻,干活最多的机构,郑秋山在这个位置上大半辈子,又最将规矩礼仪看的重,与朝中大臣不过君子之交;郑林身为他的儿子,在满朝文武的心中,分量自然是无法比世子爷的!
对于被截胡这件事,郑林倒是看的十分开,笑道:“官员的任命指派,自有圣上与满朝文武,与世子什么相干?”
元致远却不服气,冷哼一声,阴恻恻地道:“只差一道圣旨明诏天下,换了旁人,只怕是没有这个能耐截住的。郑兄,有人在扮猪吃老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