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高原洪家再怎么富达,始终无法与皇权相比,而李盗酒将洪钟用以示好的手令与皇帝的圣旨相比,正如他所言,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也是绰绰有余的。而面对世子爷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立在门口的当堂小二的脸上仍旧是一片淡漠,只是转身将房间门合上,淡淡地说了八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都看的如此透彻,为何洪钟就是不明白呢?”李盗酒抚掌一笑:“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官斗,必输无疑。朝廷从前放纵洪家是恩,如今要洪家臣服是威。蜉蝣撼树、螳臂当车这样的事,可不该出现在世代经商的洪家。”
那当堂小二将佝偻着的身体往后一靠,冷笑着道:“朝廷过河拆桥,就不怕失去民心吗?”
“民心都是向着银子的。洪家家大业大,随便拔出一根毫毛来,都足以安抚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论起嘴上功夫,世子更是得意,“到那个时候,朝廷威压在上,赏罚齐下,虎落平阳、落井下石的事不用人引导也会群起而攻。人们手头上有了银子,念着的就只是文成帝的好,谁还会去在意一个谋逆叛国的没落家族呢?”
对于他这番言论,小二报以一声嗤笑。他的声音本就尖锐,随着这一声嗤笑,更是拔高了不小,显出几分锋利来,“李世子烁口成金,黑的能说成白的,有的都能说没了。您有通天的本领,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谁又能拦着呢?”
李盗酒听着这明嘲暗讽的话,心里却是咯噔一下,起身退后朝着那穿着粗衣麻布、拱肩缩背的消瘦身影抱了抱拳;面上笑容一收,垂首沉声:“杨公子的事,是小子对不住洪老板。”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洪老板’,将洪七七的思绪又拉回到三个多月前。她接到来自皎城的信,得知杨有善将死的消息,不眠不休地赶了三日路,赶到皎城见了那个她辜负了一生的男人最后一面;而就在杨有善噎气后的那个夜里,这个男人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衫登了杨家的门。
那一夜,面对那个刚刚噎了气的男人,敦亲王世子也是这般侃侃而谈,告诉她该将满腔的悲愤向谁发泄;也是李盗酒,给了她为那个亏欠了一生的男人尽一点绵薄之力的机会,让他在九泉之下活的安稳。
她利用洪家七女的十分,高调入主‘云中龙凤’,主动参与到蒋凤鸣贩卖五石散的不义之举中去,成为他的合伙人,仅用半个月的时间便取得了蒋凤鸣的信任;随后,挽桃的案子越闹越大,她冒着牵连洪家的危险,几番出入提刑司,多方周旋谋划,可到头来,却换来一个息事宁人!蒋凤鸣最终只是落下个误杀挽桃的罪名,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冤死的杨主司讨一个公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洪七七便知道,这个男人的话信不得。
可即便明知道如此,她还是在收到他的信时,毫不迟疑地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也在得知他来到高原时,不惜乔装改扮进入洪通酒楼,就为了等他到了,给他递上一张手令!
“我是恨你骗我,可我也很清楚,如果换了是他,必定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事闹得朝中风波乍起,牺牲无辜。”她苦笑着,蜡黄的脸颊轻轻一动,骨骼便愈发明显,“他行了几年的医,便将济世救人的医德刻进了骨血里,这一点上,我敬他佩他。”
“可你偏偏不爱他!”
李盗酒轻轻一句,好似戳破了那层一直糊在洪七七心上的窗户纸,藏积在心的那些心思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是啊,我偏偏不爱她。倘或我若肯爱他,便不会为了洪宇自休离府,洪家找不到借口对杨家下手,他也不会举家搬迁至皎城,更不会踏足官场,为此丢了性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这份自责的心情,李盗酒能够感同身受。“杨大人在天有灵,必能感受到洪老板体恤之心。”
洪七七知道他的口舌向来了得,不与他多费口舌,行过去坐下后,反手往背上一抓,从衣服里抓出一个包袱来;一时间她背也不陀了,腰也不弯了,肩膀往上一耸,与李盗酒差不多高。只是她脸上还扮着妆,蜡黄的面色、深陷的两颊,一双浑浊无神的小眼睛,两条稀松粗黑的跋扈眉,厚厚的唇上裂出一片片死皮,半飞不飞地挂在嘴角。
李盗酒瞧着她大变活人,却只顾着解那个包袱,半点没有要把脸上的邋遢妆容卸掉,便盯着瞧了半晌,实在看不下去了,“好好的花容月貌,却生生地整成了这幅鬼样子,倒是难为洪家的人肯用你,也不怕把客人吓跑了?”
洪七七的心情本是十分沉重,听了他这番言论,还是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只是她原本的一双大眼睛因为装扮给挤的小小的,不敢用力,最终只是瞪了李盗酒一眼。“世子一句话,咱们这些人就得跑断腿。”她的声音仍旧像头前那样尖锐沙哑,“洪钟虽然老了,却也由不得旁人糊弄他。自打云中龙凤出事后,他便一直在找我,只是他大概死也想不到,我会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李盗酒钦佩地一点头,“想来,洪老板换了双眼看洪家,会看的更加透彻了。”
洪七七解包袱的手僵住了。洪家!那是她曾经的家,那里有一个宠她溺爱她的父亲,有一个虽然多病却肯事事依着她的兄长;曾经的她提起洪家,满脸自豪,真以为自己便是洪家的七小姐!而这一切,都已经变成了曾经。
她微愣了片刻,动作变得比之前更利索,将那个小小包袱解开后,只从里头取出一张绢布来递给李盗酒,“你要的名单都在这上面。”
李盗酒接了绢布展开一看,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列着好些名字,约莫着有六七十个,上头用朱砂圈出了十多个,其中有一个蔡防所用朱砂更是比其他人用的朱砂要浓的多。洪七七又从那包袱中取了一叠厚厚的纸递给他,说:“详细资料查不到那么多,这上头圈出来的十几个,足够世子震慑住他们了。至于这个蔡防……”
洪七七说到这里,将话头一顿,抬眼定定地盯着李盗酒,“此人做的是犯死罪的生意,世子若是与他接触,千万小心。”
李盗酒接过了那厚厚的一叠纸,见上头列着各个商家的资料,从个人性格到家中妻妾详尽无比。听了洪七七的嘱咐,他从一叠厚厚的纸中,抽出了关于蔡防的资料,足足有三张之多。他将蔡防的资料另外放开,将那张绢布和那些资料仔细收好放入了怀中,朝洪七七抱了抱拳,声称:“洪老板高义。”
恭维的话,听一听也就够了,尤其是当这话出自李盗酒之口时,更是一个字也信不得。
“朝中的事我虽不懂,却也知道洪家家大业大不可撼动,世子要了这许多商户的名册,是朝廷准备对洪家下手了吗?”洪七七云淡风轻地说着,顺手提起那鸳鸯对嘴的壶,为自己斟满一杯。
洪家特制来用以招待往来客户的酒香醇馋人,从壶口流出的一瞬间便香气四溢,可在世子爷闻来,却无端地想起那一夜醉酒之事,只觉阵阵反胃。他抬袖掩了掩鼻,看着洪七七仰头灌入了一大口后,才缓缓地开口问:“以洪老板对洪家的熟悉,朝廷要在这个时候动他们,最好的突破点在哪里?”
洪七七闻言嗤笑一声,“你们都太小瞧洪钟了。我虽然在洪家待了那么多年,却从未参与他的生意。就是这份名单,还是我托人从他的密室中偷出来的。马上七月半,洪钟会照例在洪通酒楼宴请有生意往来的客户,名单上的人已经到了大半。”
李盗酒低头翻看着蔡防的资料,饶有兴趣地问:“他到了吗?”
洪七七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不无担忧地道:“蔡防每年都是七月十五日才会到的,世子可但真想清楚了?这蔡防既然知道自己做的是犯死罪的生意,为人胆魄非是常人可比,他的心肠和手段也远远比皎城那些人要歹毒狠辣的多;一旦他知道了世子的身份……”她说到这里,目光往门口一睇,蹙眉问:“世子该不至于一人深入虎穴吧!”
李盗酒灿灿一笑,没有应她的话,反倒是神在在地转移了话题,说:“洪宇身上被人种了生死蛊,李欢庭正在找寻能够与他骨血相融的人,准备给他换血。”
洪七七一时间没有跟上他的思路,呐呐地反问一句:“什么意思?”
世子将蔡防的资料一并收入怀中,抬眼冲着对面的人痞痞地笑道:“意思是你情郎很可能要死了,不去看看他吗?”
待得洪七七反应过来他这混话,往他跟前啐了一口,骂道:“给你几分面儿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说完,将那包袱往自己肩上一塞,又成了一副耸肩驼背的模样,慢吞吞地出去了。
李盗酒追到门口,大声喊道:“赶紧给爷准备水,爷要舒舒服服地洗个澡。若是备不好,新账旧账一起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