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盗酒大小横行乡里,靠的除了一身皮子够厚,剩下的也只是一张嘴了。
而洪通酒楼近来接待的都是与洪家合作多年的商户,那一个个可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心思之多变狡诈,可都是个中高手。而李盗酒在与这些人待了几日后,凭着那一副‘小爷有的是钱’的二世祖沐做派,成功地在众位商户的心里留下了‘此人可欺可骗’的印象,不约而同自报家门的同时,还不忘表达拉他入股的愿望。
而在这一群人当众,有一个名叫张怀的着实与众不同。此人年约三十,举手投足间都是一派温文尔雅,和善可亲。他原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此番不过是因他那做皮货生意的父亲张达源老寒腿发作顾不上来,这才遣了他来应个景。他与同样不是生意人的李盗酒一拍即合,两个二世祖待在一起数天,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倒有几分趣闻相投的意思。
这日七月十五,一早,李盗酒照旧往二楼喊张怀出门游耍,说:“听闻那白山上的温泉养人的很,上头还有国手弹奏琵琶,正好去荡一荡这满身的铜臭味。”
那张怀出门后反手将门关了,随后摇头道:“洪当家设宴就在今日,怕是去不成了。在下倒也劝一劝九公子,今日不妨留在楼中,随着在下参加这场宴会。虽说生意场上的人无可深交之处,但钧天大半商户同聚一堂的盛况,别处可轻易见不到。”
李盗酒却将眉头一蹙,露出满脸的失望来,说:“这些日子,楼中商户我都认识的差不多了,实在无甚新奇的。”
“九公子不知道,现如今楼中这些商户,多半都是冲着结交生意伙伴而来的,带着功利心,自然无甚可谈的。在下却知道另有几位,虽然也是与洪家合作的商户,却因自己做的大,向来不惧不馋旁人,故而都是等到宴会开始前才会到的。”张怀一边说着,一边请李盗酒下楼。
路上,他见李盗酒满脸不信的样子,便又说开:“据在下所知,现如今这些往来商户中,有一位名叫蔡防的大掌柜,早年间只是个乡野村夫。那年高原沿海一带的千峰岛上住着一群海贼,时常骚扰出海捕鱼的村民,老百姓们苦不堪言。那蔡防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岁,孤身一人一叶扁舟便杀上岛去,将岛上的贼匪杀了个七零八落狼狈而逃。皇天不负有心人,倒叫他在岛上发现了珍贵的沉水香木,从此靠着那珍贵的木材发家致富。说起来,这也是个人命中造化,沿海出到那千峰岛到处都是暗礁、暗漩,别说是一叶扁舟,就是官府的船也没个到达的可能,偏生就让他给撞见了。”
李盗酒静静地跟在后头下楼,等他说完了,才道:“我不是听说,当年千峰岛水患,是当朝右相亲自率领寒家军解决的吗?”
那张怀满脸笑容,却将声音往下一压,“当年千峰岛水患,老百姓去官府跪了那么些个日夜,也不见人理会。寒门远在边关,又岂能兼顾这些?之所以将这功劳落在寒门的身上,不过是为了朝廷那几分薄面罢了。”
几十年前李盗酒虽然没有亲身经历那场水患,但以寒门的声名和做派,实在犯不上要这虚名,至于这其中有何误会,就不得而知了;他更不知道这蔡防是否真的孤身上岛抓贼,无意中发现了香材发家,单从他现在做的那些勾当,与千峰岛上的水贼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心里一番冷笑,面上却是做足了姿态,表现出大大的好奇来,追问道:“他既然有这么一身好本领,又是如此侠肝义胆的胆魄,怎的不去报效朝廷呢?”
“朝廷?”那张怀在提到这两个字时,满脸温和的笑容中,浮现了一抹嘲讽来,却又很快就压了下去。他立在楼梯上,转身抬头往上看了李盗酒一眼,神情十分复杂:“九公子既然来自皎城,想必也是非富即贵,甚至就是朝廷中人。依你之见,现如今的朝局如何?”
李盗酒没曾想,有一天会有一个与朝廷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人,问了他这么个问题。眼下的朝局如何?他只能说,不是很理想。文成帝身体极差,过了今日没明日的状态,随时可能像先帝一样撒手人寰;可当时先帝去世时文成帝已经快到而立之年,纵然参政极少,年岁也在那里,朝中那班老臣不敢明着欺负。可现如今的状态不同,就太子年才十一,他若登基,必得为他择年高势大的辅政大臣,到那个时候主少势弱,就只能任由他们揉搓了;这是内忧,其二再有绝弦月战事为外患,寒老太师再怎么德高望重,他始终老了,年近耄耋,不如年轻时那样能经得起折腾,而战场又最是个生死无常之地。寒诺之死能够让寒门子弟满怀悲愤激勇杀敌,若老太师一旦倒下,则必令军心涣散。
此间种种,都是李盗酒如今需要费神留心的。哪怕他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的对策,制定了无数转圜的计划,可这世间一切计划,始终都是赶不上变化的,一如寒诺之死,便将他之前所有的计划都打断了。
想到这里,他苦笑着道:“小可耽于玩乐,哪里理会朝中的事?想来眼下朝臣最担忧的,无非就是绝谷的战事了。”
见他不大情愿讲,张怀也没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是顺着他的话说:“只怕此番这个宴会,少不得要提到绝谷的战事了。”他的话音刚刚停顿,便听得楼下大堂里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
那个声音说:“这些年,朝廷变着法儿似的向咱们要银子,却又制定了那样多的规矩,这样不许售那样不许售,可但真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了!依我之见,此番绝谷战事,咱们怕是又要大出血了!”
另一个声音也是愤愤地道:“咱们应该团结起来,单是一个洪家便能让半个钧天瘫痪,再离了咱们,看那些当官的要怎么办!”
这两个声音一出,立即引来大片的符合,争对朝廷各种各样变相要钱,纷纷发表自己的不满。
二楼楼梯口的二人听了,相视一眼,皆摇头而笑。
李盗酒笑道:“换了是我,有人要拔鸡毛似的拿走我的银子,我也不会甘心的。”
那张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两个人到了二楼楼梯口,却听得楼下的声音陡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他们好奇地对视一眼,往前踏出两步在走廊上往下望去,只见楼下众人的视线都定在了酒楼的门口。他们循着众人的视线忘了出去,门口站着一个彪形大汉。那汉子身上斜披了一件鹿皮衣衫,两条胳膊半个胸膛都露在外头,将自己那浑身的刀伤昭然于众;生的是豹眼蹙眉,凶神恶煞,一看便是不好惹的。
张怀喃喃道:“想必此人便是蔡防了。”
那蔡防的目光在大堂里一番扫视,所过之处无不低头,这令他十分满意。正要迈开步子往前,忽然感觉到有些异样,一下子抬头望向了二楼的走廊。在二楼走廊的位置立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一身橙色的衣衫,手里拿着墨骨折扇不停地摇晃着,那满脸堆着的笑容一看便十分虚伪;而另一个青衣儒冠,也是满脸笑容,比旁边那个倒是舒服多了。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良久,最终落在了那个摇着折扇的青年人身上,上了楼来后,也不按照掌柜的指引往三楼去,停在楼梯口定定地瞧着李盗酒,“官府中人?”
那李盗酒心下暗暗一惊,好一双毒眼!面上,他却仍旧是一脸从容不迫,“小可陈九,久仰蔡掌柜的大名。适才听张兄提及蔡掌柜孤身一身激战水贼一事,实在钦佩不已。”
那蔡防果然将心思落在了张怀的身上,后者不慌不忙地上前行了礼,说:“晚生张怀见过蔡掌柜,时常听家父说起掌柜风姿,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蔡防问:“你父亲可是张达源?”
张怀应道:“正是!”
蔡防的脸色此时才缓和了不少,目光又落在了李盗酒的身上,又变得犀利起来,“这位陈九公子可不曾见过,是张公子的朋友?”
张怀不曾应话,李盗酒便说:“在下老家原是在岭南,喜欢四处旅居,前不久才从皎城来。”
蔡防听了他这话不置可否,只是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李盗酒腰间的一块月牙形的玉珏,眉头越皱越深。
张怀以为蔡防对李盗酒不满,连忙上前说道:“若是九公子有何得罪之处,还请蔡掌柜的看在家父薄面上,饶了他这次罢。他日,晚生同家父一定登门拜访。”
那蔡防没好气地道:“你老爹老寒腿又不是一两年了,等着他来拜访我,怕是要等我躺进棺材那天了!”
张怀道:“蔡掌柜说笑了。”
那蔡防毕竟年长,不好当着众人的面与两个晚辈计较,只是他临走时落在李盗酒脸上的目光,警告意味十足。待他走后,张怀拉了拉呆站着的李盗酒,打趣儿道:“九公子如今可算是见识了?”
李盗酒装模作样地擦了擦额上本不存在的冷汗,话也说不利索了,“适才想起你说他孤身杀贼,如今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