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逸棠见那窗外的女子虽然穿的是黄绿相间的丫鬟服饰,可言行举止无半点奴气,举手投足间反倒有几分将门风气,心下十分在意,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只笑问:“是什么书,兴许我那处有呢。”
薛涛便将小册子的封面给她瞧了一眼。
邱逸棠一瞧上面《金瓶梅》三个字,面色霎时一红,忙别开了视线,往旁边啐了一口,骂道:“不要脸!”又想自己唐突了,同薛涛解释一句:“并非指的姑娘。”
薛涛也并不在意,李盗酒老神在在地道:“都是人妇了,还作什么假正经?难道你出嫁时麼麼没同你说过什么吗?”他说着话,艰难地起身从薛涛手里将书夺了回去,宝贝似的压在枕头下,“既然这么不待见小爷,还来作什么?”
邱逸棠被他一袭下流话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气鼓鼓地瞪了他几眼,便让桂姐带她离去。那薛涛趴在窗口,十分好奇:“这么漂亮的姑娘,连我看了都喜欢,世子怎么忍心惹她生气的?”
李盗酒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难道你不是因为看她在,才故意把书拿出来的吗?”
薛涛无辜地眨了眨眼,“冤枉,小女貌不惊人,脑子转的也不如世子快!”她又神秘兮兮地往前凑了凑,一脸八卦,“外头都在传,你喜欢上了继母,才把两个小妾害死,将世子妃赶出王府去,难道都是真的?”
李盗酒更是无语,“薛家的人也这么八婆?”
薛涛叹了口气,“小女独在异乡,举目无亲,唯有与世子一见如故,相逢恨晚;如今世子半身不遂卧病在床,有家回不得,咱们两个也算是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世子心中有何烦恼,不妨一吐为快!”
李盗酒阴阴一笑,“难道你不是想利用我探听钧天朝中机密,好向弦月通风报信,以便他们找准时机开战吗?”
薛涛大骇,“世子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钧天与弦月一向交好,数十年间相安无事,更何况弦月国力远不如钧天……”
不等她说完,李盗酒便出言打断:“所以你们打算与中阳结盟。”
“世子可真是冤枉小女了。”薛涛很是无辜,“就算小女要打探朝中机密,也不会向你打听呀!谁人不知道,敦亲王世子除了混账外一无是处。”
“所以你盯上的不是我。”李盗酒丝毫没理会她话中的贬义,“寒门是擎牙关守将,而寒诺又在朝中任职;言若公主又是个不设防的人,要从她嘴里套话,实在太容易了。”
薛涛讪讪一笑,“可留我下来的是老太师,也不是我主动要求留下来的。”
“以薛姑娘的谋略,要想留在寒府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寒老太师会留下你,恐怕早在薛计意料之中吧。”话既然已经挑明,李盗酒也不再藏着掖着,“中阳、钧天、弦月本是势均力敌,而经由这数十年大大小小的战役,钧天一跃成为最强盛的,而弦月屈居于末,会有不甘心在所难免。如果中阳执意要与钧天开战,弦月国想要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就没那么容易;钧天国力远超中阳,凭一己之力也能战胜,弦月若是与钧天结盟,必定处于被动一方,除了自保,捞不到什么其他好处。可若是与中阳结盟,或许还能有机会与中阳谈判,战争中分一杯羹。主战派的人急功好利,自然不甘心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这一席话说下来,薛涛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干净,眸中析出几分寒意,叫那张脸更似个男儿。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也一改刚才玩笑时的轻快明朗,压得低沉沙哑,“人人都道世子混账,可在小女看来,世子之才,与寒门长孙不相上下才对。皎城有你们二人在,要乱乱的起来,要安也安得下来。”
她声音微顿,脸上又荡开了柔和的笑:“依世子之见,弦月可有第三条路走?”
李盗酒阖眼不答。
自信和自负是两回事,他再怎么聪明,也不敢在成了精的老狐狸跟前班门弄斧;皎城这一摊风雨,若非事先告知了寒老太师,他敢乱搅动吗?而薛计与寒老太师齐名,自有其过人之处。这薛涛又并非熟悉的人,他一时间也不好判断。
不过,人在寒府,在寒老太师的眼皮子底下,就算她想要翻出什么风浪,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薛涛好整以暇地将手肘靠在窗柩上,目光一寸一寸地从李盗酒的身上扫视而过,摇头叹息,“可惜了,像世子这么聪明的人,战场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世子爷大大方方敞胸露腹,毫无扭捏之态,“战场不是人待的地方。”随即张眼瞅着薛涛,转了话题:“薛姑娘冰雪聪明,对于贵国的蛊虫应该相当有研究了?”
对于世子爷顷刻间态度的转变,薛涛坦然接受,撩了撩额前碎发,很是自信地道:“相当有研究,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就等闲说句话的功夫都能给人中蛊,尤其是像世子这样重病在床还浑身是伤的人,就咱们见了这几面功夫,够给你往肚子里塞七八条虫子了。”
李盗酒闻言十分受用,接着问:“那么对于生死蛊呢?”
薛涛瞪大了眼瞧了他半晌,笑道:“既然有人对世子情根深种,还请从了吧。这生死蛊一旦种下了,除了同生就是同死。”末了,她又压低了声音问:“究竟是哪位姑娘如此舍得下血本,要培育出一条生死蛊,可得画上数十年的功夫呢。”
李盗酒懒怠与她废话,“真的无解?”
“岂止是无解!”薛涛摇头晃脑直叹息,“此蛊的厉害之处在于同生共死感同身受,一方的身体承受任何痛楚,另一方也要饱尝这样的痛苦。”
李盗酒闻言大骇,顾不得身上疼痛,起身一把抓住了薛涛的衣襟,咬牙问道:“不是说只连生死吗?”
薛涛眨巴眨巴眼睛,“连生死都在一起了,感同身受还是问题吗?”她拍了拍李盗酒的手以示安慰,“别激动,你越是动呢,身上的伤口便会越疼,那么那位姑娘也就会越痛苦。当然,你若是恨她入骨呢,可以尽情地虐待自己,她也会生不如死的。”
她话还未说完,李盗酒却已经松开了手,一瘸一拐地出门,径直往外去了。
“哎?你这幅样子要去哪里?”薛涛追了上去,慢吞吞地跟在他后头,嘴里还念道:“难道真的是你继母,看你刚才的样子,不像是很在乎她呀?”
李盗酒身上缠着固定骨头的夹板,一条腿还瘸着,每走一步,浑身上下便是钻心的疼痛传来,实在没有心情与她插科打诨,只是一个劲地往前移动。人才出西苑的门,迎面便碰上了寒孚。
老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好在身手还敏捷,避让到了一旁。只是他身后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与世子爷撞了个满怀,那人是没事,把个世子撞翻在地,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哟,这不是李世子吗?”刚把人撞翻在地的张公子看清躺在地上的人后,笑的更是开怀,这才一日不见,怎么就变成了这幅样子了?”
张萩刚在艺园提醒过李盗酒,出门他便险些被人杀了,要说这件事与他没干系,谁信呢?
只是眼下的世子爷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不疼的地儿,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句来,实在无心与他计较。
薛涛与寒孚将人扶了起来,老人道:“世子有事吩咐下人去办就是了,怎么还出来了?你若是有什么闪失,老奴可怎么向公主交差?”
李盗酒无语。这寒门上下的人,一个个都是这么能说会道的吗?
将人扶回屋躺下,寒孚又去请杞大夫,临走指着跟进屋的张萩说:“张公子说找世子有事。”
张萩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先将李盗酒上下打量了一番,没忍住笑出声来。“看来,不知是在下高估了世子的智商,还是低估了世子的胆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世子如果是向在下表决心,在下看到了。”
李盗酒恨的牙痒,奈何自己再是身残志坚也抵不住浑身疼痛。他艰难地抬起头往靠里间月牙门旁的柜子看,压着嗓子道:“里头有止痛药。”
张萩左右看看,见只有个婢女在窗口立着,显然没有进来服侍的打算。他认命地起身取了药来,又拿来了温水,伺候着伤员吃了药,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世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却不肯回王府修养,反而赖在寒门,着实令人费解。”
李盗酒过河拆桥,吃完了药,便不再理人。
张萩自顾自地道:“即便你不说,我也懂。像你我这种一出生便踩在他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李盗酒打断他的话,“我是野大的。”
张萩点了点头,接着刚才的话道:“在我们这个高度,权力财富都没什么吸引力。但对于上一辈的人来说,那些东西却是他们一步一步夺来的,得到的越多,贪欲就会越来越强烈,直到最后理智被欲望吞噬,成为被权利控制的工具。”
李盗酒默然地望了他一眼,实在想不明白他到这里来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