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过境，寸草无存。瓦砾漆黑，栋梁成灰，曾经的辉煌与荒芜，皆付与了这断壁残垣。
蒋家老宅的废墟上通宵澈明，京兆府的差役翻了一夜，不过才翻出一个前院；红黑相间的差服成了一片漆黑，一张张脸花的瞧不出原来的模样；陈昭宥抽空抬头望了一眼，入眼是黑茫茫的一片。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真的要把整个院子都翻一遍吗？如果没有那本书呢？如果书早已被毁掉，或者早已被拿走了呢？翻了一遍没有，是否真的要像李盗酒说的那样掘地三尺？
这些问题在他脑子里循环了一日一夜，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陈捕头。”
清朗的女音将陈昭宥漫天乱飘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回头望去，紫衣短衫的女子提剑行来，清秀干净的面庞与满地的废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世子妃。”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目光微微下垂，避开女子的容颜。
何四妹目光远远一眺，问：“看你们在这里找了一夜，找什么？”
陈昭宥苦笑着将李盗酒的话说了一遍，何四妹沉吟片刻，“有没有可能，行刺寒主司的刺客与纵火的刺客也在找寻这本密底？那日在山上，我见纵火那人在一间屋子里待了许久……”她的目光从废墟上掠过，遥遥地投向了靠近山脚的那片，“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在那里找寻。”
这片废墟对于京兆府的差役来说，犹如大海，而要在这里找寻一本不确定存在的书，犹如大海捞针；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陈昭宥召集了差役过来原地休息，随后令他们去翻找何四妹指的地方。
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累瘫在地上，陈昭宥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何四妹笑道：“听闻新上任的廉大人爱民如子断案如神，这桩案子却拖了这样久，是真的太难，还是不太好办？”
“案子倒是不难。”陈昭宥的脸色又往下沉了一点，“难就难在为这些孩子寻找家人。都过去三十多年了，有的父母远走他乡，有的早已家破人亡，甚至有人不愿意再触及伤心往事，拒绝认领。小小年纪遭遇如此磨难，临了却连一个容身之所都没有，也是可怜。”
何四妹面上笑容微微凝滞，叹道：“有人探寻一个真相需要一个公道，而更多的人则只需要一片安稳宁静的天地。”
陈昭宥再次叹息出声，将一腔抑郁都呼出体外，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了。倒是世子妃与世子二人究竟怎么回事？这数日来皎城关于你们二人的风言风语可没断过，甚至还有传言说，王府那位侧妃是世子妃妒杀的。”
何四妹笑了笑，“旁人怎么说我管不着，只要官府的人不来问我的罪便没什么可解释的。”她看了看躺了满地的差役，“你们继续搜吧，我回山上带些吃的下来。”
陈昭宥送了她出废墟，临别时，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皎城都在传是世子爷绑架了洪府少当家，如今洪家的人已经到了皎城，只怕洪钟也来了，他们不会放过世子的。”
何四妹脚步一停，抬眼看了看逐渐被驱散的云霞，微微眯眼，含笑不语。
——
世子爷在寒府吃了八日的清淡素食，除了加深了寒门清贫和寒诺小气这两点印象外，还加深了他对荤食的强烈欲望，原本以为回到自己的地盘，就能大鱼大肉好好饱餐了。结果……
“沐七。”世子爷望着满桌的清汤寡水，再看看对面薛涛跟前的山珍海味，抬眼瞅着躲在门口的沐七，“白姨人呢？”
“老奴在呢。”门外，妇人憨厚的声音传来，一阵脚步声后，妇人憨态可掬地出现在门口，赔着笑脸问：“世子有什么吩咐？”
李盗酒指着自己跟前的清粥小菜，再指一指薛涛面前，双眉皱成了一团，“是不是弄错了？”
白姨笑的和蔼可亲，“瞧世子说的，老奴在王府干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弄错呢？薛姑娘远来是客，自然是按照贵客礼遇；爷身上带着伤，须得吃清淡些，这些可都是谨遵医嘱办的，没有多添一滴油。”
“那我可真谢谢你！”世子爷赌气地将筷子一扔，整个人似瘫烂泥趴在桌上，长声喓喓地道：“小爷要吃肉。”
白姨为难道：“就是老奴愿意做，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妃说照世子的性子必定不听劝的，如今世子妃又不在府上，下头的人没一个劝得住爷，索性便没让往东院送肉；就是咱们下人的例这两日也没有的，说等爷伤好了再多多补上呢。”
李盗酒恨的咬牙，“这东院是谁做主的？”
白姨道：“自然是世子爷做主，可老奴总不能为了世子，怠慢了客人罢！”老人嘿嘿一笑，“若不然，世子亲自去和王妃说？”
李盗酒无语。
坐在他对面的薛涛已经安静地吃完了饭，菜还剩了不少，肉却是被她吃了个干净。她擦着嘴角残留的油渍，由衷地感叹：“王府的东西就是好吃。”
李盗酒狠狠瞪她一眼，终究是不好与女人计较，将警告的目光转向了沐七。后者连忙转头去望风景，假装自己什么也没领悟到。他这一转头，正看到小子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说：“七哥，陈捕头要见世子。”
沐七回身刚要传话，他家主子已经听见了，利索地起身往外去，顺道将桌上一个被他嫌弃了一早的老面馒头给捞走，顺手在沐七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让他去书房。”
李盗酒的书房大是大，书却没几本，更多的是些稀奇少见的杂玩；他刚噎下最后一口馒头，陈昭宥便踏入了书房，没一句废话：“密底找到了，根本不是一本书，而是陈昭宥自己书写的一本密码。那封暗信我只解出来前面四个字，后面一个字没找到。”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暗信和一个小册子放在李盗酒跟前的案上。
世子爷正四仰八叉地将腿搭在案上，闻言看了看案上的东西，再看看陈捕头那一身乌漆墨黑的装束，默默地放缓了呼吸。
“你还是先去换身衣衫吧。”
等陈昭宥去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衣衫出来，李盗酒已经将解出来的四个字排列开来，“小心寒门……信是从绝谷送来的，蒋允北是洪钟的人，绝谷发生了什么事与寒门有关？最后这个三四一二处是空白，又代表了什么？难道还有另外一本密底？”
“世子妃亦作如此猜想。”陈昭宥不假思索地沉吟道：“只是，若是还有另外一本密底，蒋允北会将它放在哪里？两本密底既然是分开的，自然不会放在同一处。”
世子抬头望了他一眼，神色复杂。随即，他又低头专心研究那本密底，壮似不经意地问：“大早上你见过四妹了？”
陈昭宥便将在蒋家老宅看到世子妃的事如实说来，笑道：“得多亏了世子妃指点，否则，弟兄们还不知道要翻到什么时候呢。”
世子问：“她还说了什么？”
陈捕头仔仔细细地回忆他与世子妃前后的对话，摇了摇头，“没了。”
“没了？”李盗酒略微不满地扁了扁嘴，“她就一句话也没提到小爷？”
陈昭宥虽未娶妻生子，但好歹年纪摆在那里，一听世子这话有些吃味，立时明白过来。这对年轻夫妻可真真是奇了怪了，分明彼此关心，却又任凭外面流言漫天！只是，毕竟人家夫妻间的事，他没那个精力也没有立场去管。
“倒是有一句话。”抱着有戏就要看的心态，陈捕头一字一顿地道：“世子妃说，若是关于那日的刺客还有什么疑虑，可以去城隍山问她。”
世子手上动作僵了僵，随后一抬手将案上的东西都袖入袖中，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直接转身出门去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身冲着陈昭宥笑了笑，“这套衣服可还合身？”
陈捕头一个点头的动作还未做完，便意识到了不对劲，耳边已经传来了那混世魔王的声音。
“礼既然收下了，陈捕头再帮小爷办件事呗！”
陈昭宥只想立刻马上将身上这件充满了铜臭味的衣服给脱下来，可他看到自己那一身乌漆墨黑几乎与煤球比肩的差服时，还是犹豫了。
他满脸纠结地望着李盗酒，“什么事？”
“西府海棠，最好能凑个八株，这个月尾就要。”世子爷轻飘飘地留下这么一个难题，正打算扬长而去，一出门，便看到立在院子门口的薛涛、以及坐在她旁边的邱逸棠。他下意识地扯出一个笑脸，语气也变得玩世不恭起来，“翩翩佳人，奈何做贼？”
薛涛倒是没什么，邱逸棠把玉面一红，将膝上一件金丝软甲递向他，“王爷花了大力气寻来的，你如今在皎城四面树敌，出门好歹带着人在身边。”
世子爷从来识的好歹，大大方方地收下了金丝软甲，目光却轻飘飘地掠过了邱逸棠，落在了薛涛的身上。良久，他还是选择沉默，漠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