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知府廉城，是名将之后，性格是出了名的耿直。在泰州壶县任县令时，便被称为当地的包青天，为了老百姓的利益，敢和当时的知府对着干。先帝破格将他提为了泰州知府，其在任二十年，泰州的经济、人文空前繁荣。自打先帝去后，廉城感念先帝知遇之恩，年方四十五便退任隐居，为先帝守孝三年。
这三年期间，不少人携带重金上门，要请他出任，皆被拒绝。此番何珏能请得动他出来，一是因为三年孝期已满，恐怕他也没少在这件事上下功夫。
而这位泰州的包青天在上任后的第三天，便迎来了一桩要案：城隍山下老宅走水，引起周围一片修建中的房舍燃烧起来，京中各位贵胄心痛滴血，将始作俑者押解入了京兆府。
听完师爷的简要阐述，廉城整整纱冠绯衣，面色肃然道了一声：“升堂。”
皎城城郊的寸土寸金，能在这些地方置下一块地皮，还能修建房舍的，自然非富即贵，且多是托关系走门路，也就是有钱也未必修的起。崇奉帝提倡节俭，至文成帝时也不曾有改变，朝中官员或有祖上荫蔽的，或有别处生财的，都不敢太过。他们要在城隍山下修建房舍，多半是借用皎城富商之名。
而这些富商，仗着自己手中有钱，上头有人，一向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又仗着京兆府尹是新上任的，有意借着这件事与这位新来的父母官打个招呼，故意将事情闹大。以至于廉府尹上堂之后，堂上还是一片乱哄哄，哪怕是差役敲响了杀威棒也不足以威慑吵闹的原告。
而在这一片喧哗中，那位身缚尼龙绳子的原告一身白衣十分潇洒，立在人群中不骄不躁不悲不喜，好似鹤立鸡群。
这些日常坐在家中书数银子的商铺掌柜不认识寒主司，京兆府上下的差役对寒主司不熟悉，不敢想；但陈昭宥与寒主司打的交道够多，他的眼力也是十足的好，从这些人一进来，便已经看到了被当成被告的提刑主司。他却并不声张，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甚至有些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倒要看看，这位被泰州人民称之为包青天的人，遇上了寒门长孙，究竟哪一个更胜一筹，究竟是否浪得虚名？
廉城却不急着审案，由着那些人吵吵闹闹，平和的眼神落在原告的身上，将他上下打量。
“临危不惧、不乱，胆识过人；站姿端正规矩，显然是家教良好，甚至受过专门的训练；面对朝廷四品大员，却敢直视、揣摩，此人的身份……”廉城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够一旁的陈昭宥听见，“皎城的王孙公子一个个肤白嫩滑如女子，想要有这份胆识魄力的，应该只有寒门中人了。”
陈昭宥心中暗暗一赞，随即回道：“大人推测的正确，此人正是寒门长孙，如今正在提刑司任职，官在四品，与大人同阶。”
廉城道：“既然是同阶，先松绑吧。”
陈昭宥下堂替寒诺松了绳子。他这一举动，显然吸引了那些富商的注意力，众人一时都呆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纷纷质问为何松绑，比起先前吵闹的更凶。
衙内再次敲响了杀威棒，廉城却不在意，只让陈昭宥搬上来一条刑凳并刑杖，众人果然害怕噤声。廉府尹这才缓缓地开口，“你们既然到了这京兆府，便是信得过本官会秉持公平公正，当好好叙说案情，而非咆哮公堂，为自己招来无妄的责罚。本官断案一向分明，该罚的一个也逃不脱，不该受冤屈的，自然也不会无端地在本官这里受刑。”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却好似千斤压下，压得众人不敢造次。
“现在，本官开始审案，有妄言捏造、扰乱公堂者，当即用刑并真逐出衙门。”话到这里，廉府尹才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声音仍旧那般波澜不惊，“介于原告较多，荐出一人代表，将案情经过详细说来。”
一众原告小声商议一番，最终是一胖子站了出来，声称：“小民钱万里见过知府大人。咱们一行人在城隍山下置买了地皮修建房舍，前不久才动工，眼看着修了过半。哪知今日傍晚，突然起了火，那火随风而来，把小民等人的屋舍都烧了个精光，正在修建屋舍民工死伤不少。”他说到这里，眼眶也湿润了，声音也哽咽了，“那火是从城隍山下那处无人的老宅烧起来的，而起火时此人正从老宅出来。那老宅在那里已经数十年了，不曾出过事，他一出现便走了水，不是他放的火还能是谁呢？”
他的身后众人也齐齐地跪下，声称：“求廉大人做主。”
那廉城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听见了，随即又问寒诺：“被告，对于原告的控诉，你可有辩解？”
寒诺不慌不忙地道：“起火时我确实在老宅，但并未纵火。”
他这话一出，钱万里便不依了，问道：“若不是去纵火，你去一个人烟荒芜的老宅子做什么？你必然是想趁机闯个空门，却见那老宅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恼羞成怒纵火毁房！”
寒诺问：“你怎么知道那间老宅里什么都没有？”
那钱万里却也不慌不忙地道：“荒芜了几十年的老宅子，里面能有什么好东西呢？”
寒诺微微一笑，“可我确实在里面发现了好东西。”他望着立在廉城身后的陈昭宥，问：“相信陈捕头已经实实在在地勘验过现场，可发现了那间老宅里有些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了陈昭宥，后者向廉城禀道：“属下负责疏散安顿受灾的人，负责现场勘验的是老王头，他确实在老宅发现了些诡异的东西。”
廉城点了点头，老王便从内堂出来，手里捧着一本尸检报告。“小人在燃烧后的老宅废墟下方，发现了不少婴孩的骨头。这些婴孩死亡时间应该有数十年之久，至于是何原因造成的，具体还有多少，还要等仔细调查之后，才能得出进一步的结论。”
一间荒芜了数十年的城郊院子，却出现了婴孩的尸骨。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必定轰动全城。廉城的脸色也变了变，定定地看着寒诺，不动声色地吩咐道：“命人将所有尸骸都清理出来，尽快查清楚死亡的具体人数；调阅周边城镇的卷宗，从十年前开始查起，看看是否有婴孩丢失没有寻回的案例；找到宅子的主人，一旦发现，立即羁押。”
陈昭宥应声而去，寒诺唤住他，说：“那处宅子应当是属于蒋允北的，便不是在他的名下，也当在他所亲近的人之下。”
陈昭宥道了谢辞去，廉城问：“寒大人去那座荒芜的宅子做什么？”
寒诺道：“我奉命追查军饷一案，其中牵扯到了蒋允北，因他曾是蒋府家奴，故而向国公爷探听消息。从国公爷处得知了那处宅子。当时在宅子里的，另有一人，我与他曾经交手，不过被她逃脱。至于纵火一事，非我所为，当时我刚看到盛放婴孩尸骨的陶罐，那些罐子便自动燃了起来。”
老王道：“那些罐子里装的应该是尸油，只要稍微有点火星子都会燃烧起来。”
廉城问：“大人说院子里另外有一人，可看清了他的外貌特征？”
寒诺摇头：“那人黑衣蒙面，不曾看清。只是体型偏瘦小，力气较弱，使用软剑，更像是个女子。”
他这话，说了等同没说。城隍庙每日过往香客数十上百，只要脱掉一身夜行衣混入人群中，神不知鬼不觉，让差役上哪里去找人？
“原告，”廉府尹见目光转向钱万里等人，当时你们在现场可看到了可疑之人？”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那个被众人五花大绑押送上堂来的被告，摇身一变成了寒大人，一众原告早已傻眼了。整个皎城，乃至整个钧天，姓寒的大人可真没几个，长得又如此年轻，除了那位寒二公子，就剩下了寒门长孙，现如今的提刑司主司……
廉城将惊堂木一拍，又问了一遍，那钱万里方忙慌慌地答道：“现场只见了他……”他慌的咬到了自己舌头，才连忙改口，称：“现场只看到寒大人从老宅出来，不然的话，小人又如何认定寒大人就是凶手呢？想来，那火一定是逃走的贼人所纵，这一切都是误会一场。”
随在其后的众人也连连称是误会。
千人千面，廉府尹见多了人性嘴脸，对于他们前后态度的转变丝毫未感意外，只道：“既是误会一场，你们可是要将状纸撤回去？”
“撤、撤、”那钱万里已经满额大汗，连跌声地应着话，又转头向寒诺叩头，“是小人等有眼不识泰山，将大人误作凶手，还请寒大人大人有大量，绕过小人等。”
寒诺道：“有可疑之处见官分明，你们何错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