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好比人脸,总是说变就变,上一刻还是万里晴空蓝天白云,下一刻便滚雷阵阵大雨瓢泼。来不及收拾货物的摊连同整个货摊一并搬到廊下,行人早早避雨去了,整个厚坤街上只有滂沱大雨叫嚣张扬,油纸伞下那一袭红衣就变得格外突兀明显。
廊下避雨的人满心焦躁,不时将目光落在雨中那个红色的背影身上,却因为那人将伞压的极低,实在看不清人的容颜。只是一路目送他从眼前过去,一直沿着厚坤街走,随后转入了万通钱庄。
能出入万通钱庄的人,非富即贵。众人万般好奇心,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嫉妒与羡慕。
自打出了南村的事后,万通钱庄的生意便少了许多,此刻庄子里只有两个守门的,掌柜的坐在柜台上清点一月来的盈利,连连叹息;屋子里还歇有两个伙计,其中一人道:“掌柜的,前两日你不是接了一单生意吗?那位爷给的银子可不少,主意弥补上个月的盈利了。”
赵佶抬头瞧了瞧两个年轻的伙计,见二人脸上神情一致,显然对于那桩大买卖格外好奇。他将账本重重地合上,锁进抽屉中,沉声道:“别忘了铺子里的规矩,不该问的一个字也不许问,若是泄露半个字,仔细你们的脖子。”
那两个伙计将头一缩,其中一人满不在意地道:“不就是金屋藏娇吗?以张公子的身份,用得着如此神神秘秘的吗?想来,必定是他觊觎了人妻,且此人的身份还不低,说不定……”
他的话还未说完,门外一阵雷声惊响,吓得伙计脖子一缩,后面的话却是怎么也不敢再讲下去。
赵佶没好气地白了那伙计一眼,道:“就是藏着天王老子,也与你没有丝毫干系,干你的活儿去!”
掌柜的说着话,起身从柜下出来,将门打开。他本来只是想看一看外面的天气,这一打开,却见门外廊下站着一身穿红衣的人,棕麻色的油纸伞遮住了容颜,只看见一个轮廓分明的下巴。
那人将油纸伞挪开,俊俏的面庞上微微含笑,被雷雨衬着,竟无端地给人添了阴森之感。
“张公子!”赵佶吓得连忙弯腰行礼,连话都结巴起来了,“您怎么在这个时辰来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往侧旁站去,请人进屋。
张萩迈步进屋,视线扫过屋子里两个伙计,见其中坐着一人面露惊恐,一脸做了亏心事的神情,便知道他便是刚才说话的人,更是向他柔柔一笑,却不作声。他往屋中一站,油纸伞垂在身侧,雨水很快在脚边淌了一湾。
“金屋藏娇,自然是不愿太多人知道,这个时候来正好。”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两名伙计,落在随后跟进来的赵佶身上,笑道:“有时候,知道的越多,死的也就越快。赵掌柜的,你说是不是?”
赵佶连连称是,“咱们开门做生意,只管有银子赚便是了,不该过问的,自然是不会过问的。他们两个还年轻,初生牛犊,小的肯定好好教育教育。”说着话,又转身去骂那两人,“还不赶紧滚下去,这个月的月钱扣了。”
那二人虽然满心的不甘,奈何张萩身份摆在那里,不敢造次,只得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赵佶这才又赔着笑脸对张萩说:“公子放心,您放在钱庄的人不会有半点闪失。”
张萩点了点,让他前面带路。
二人前后进了钱庄的后门,从后院一道夹缝墙中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在甬道内七拐八拐,便入了一间石室。那石室里还有机括,赵佶上前将灯台转了转,又摸了摸石凳上的浮雕的老虎眼睛,便又有石门开启。
石门里头是一个小小的耳室,耳室里立了数十人,手腕上绑着弩箭,箭尖所指,正是赵佶的脑门。
赵佶差点把胆吓破,连忙求饶:“是我,是我……”
那数十白衣短打的汉子见到赵佶身后的张萩,这才将弩箭放下,往两旁让出一条道来。
张萩上前拍拍赵佶的肩膀,笑道:“麻烦赵掌柜在这里稍后。”语毕,便入了耳室,过月牙门,又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入了一间宽敞的石室。石室中陈设的十分齐全,桌椅案几,床榻幔帐应有尽有。有一人正躺在榻上小憩,有个小丫头正在为他捏腿;一旁又有一小厮在烧水煮茶,榻前的几上摆放了一盘残棋,黑白子为争一角斗的火热。
那小厮见张萩进来,悄声地退了出去;倒是那丫头十分激动,连连去摇榻上的人,失声喊道:“公子,有人来了!”
榻上那人悠悠醒转,半起身靠在榻上,眼看着张萩步步靠近,苍白面容上析出一个清冽的笑容,“没有到贵府拜访是在下的不是,可张公子这待客之道,可真令人寒心呐。”
张萩目光慢悠悠地四下转动了一圈,随后指了指一旁已经冒气的水壶,提醒那丫头,“绿歌姑娘,水开了。”
绿歌咬了咬牙,没有理他的打算。
洪宇道:“客来了,自然要煮茶待客。”
那绿歌这才不情不愿地过去照看炉子。
张萩将伞随意搁在门口,行至榻前,望着上方一盘残棋看了许久,随后就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捻了一颗白子放在上头,随后一脸得意地看向洪宇,“这两日少当家可歇的好?”
洪宇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刚刚落下的那一子上,随口应道:“自己家里,自然歇的好,这还得多谢张公子设想周到。”
张萩的目光仍旧往四处打量,笑道:“外头的人都说在下金屋藏娇,只是在下无才无德,实在出不起那么多钱来建造金屋,也就只能让少当家屈居石屋了。”
洪宇冷冷一笑,“张公子说笑了,在万通钱庄存这么一档票,所耗费的银子别说是一座进屋,恐怕是琉璃水晶造的也能购置好几间了吧。”
张萩一笑置之,闲话开场,下面当然是接正题:“少当家是生意人,在下以此方法请少当家来,是有一桩买卖想要与少当家谈。”
生意人谈买卖,自然是习以为常的,可张萩是什么人?堂堂左相之子,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他的买卖,会是简单的生意吗?
洪宇定定地看着张萩。洪家一向以张相马首是瞻,银钱从来不断,要多少给多少,数十年来一直是双赢的局面;因为何月华的出逃,洪家被曝出贿赂官员,此事本来可大可小,却没想到何月华竟然会当众自杀,给了他迎头一击。
虽说贿赂一事因为何月华的事不了了之,可洪家还是成为众矢之的,单是生意上的损失便不可估量;而张萩更是将自己绑架囚禁在这暗无天日之地,到头来却还说要与自己谈笔买卖?
“买卖是买卖,威胁是威胁。”洪宇披着裘衣下榻,坐在张萩的对立面,捻起黑子行了下一步;他面上容色淡淡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显得有气无力,“我洪家人的买卖,可不是这样谈的。”
“洪家人。”张萩将他话中的这三个字单独拿了出来,甚觉好笑,“洪家人为了生意,将自己的骨肉至亲嫁出去,又逼着人自休回府;洪家人前两日才被人告了御状,说你们贿赂官员,贩卖违禁品;洪家人眼下身陷囹圄,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何来博弈的资本?”
他的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扎在了洪宇的心上,“这是洪家自己的事。张公子,洪家与张家也算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您有什么吩咐,洪宇岂有不照办的?”
“我让你取洪钟而代之呢?”看着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这一下变得更加惨白,张萩好笑地落下一子,“所有人都说洪钟宠爱幼女,为了她不惜不顾道义将岭南杨家挤走;可事实却是,洪钟为了独占医药这块肥肉,设计将自己的幼女下嫁,又用洪公子的身体状况为由,逼迫她自休回到洪家。”
棋子落下的声音,好似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那些刻意想要遗忘的过往,如跗骨之蛆往脑海里钻来。昔日的点滴温情,最后都变成了无情的背叛。而他能做什么呢?
洪宇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纤细,苍白,握紧一枚棋子便要耗尽他所有的力气。这样一具羸弱的病体,靠着药物续命的废人,又能握紧什么呢?能奢求什么呢?
“张公子生为贵胄,从不为生计忧虑,更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为了活命铤而走险;洪家看似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可真正留在洪家的银子,又有多少呢?打点地方官员、上贡朝廷、还要孝敬相爷,几近入不敷出。军饷一案,本是元范和刘六郎所为,到头来却需要洪家掏出五十万两来填补缺漏;为了七妹,我向圣上许诺了十万两黄金,这些白花花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
“洪家无时无刻不行在风口浪尖之上,只能紧紧依附着张相这颗大树,因为一旦这颗大树到了,那么洪家这条藤蔓也只能随风飘摇,无处安立,等待着的必然是毁灭。”
他的声音温和,却含着悲怆,“所以,张公子大可以放心,无论何时何地,父亲都不会背叛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