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帝的心思一向不在后宫,虽然皇后失势,可还有静贵妃压着,何蔻珠想要复位并不容易;而文成帝当众指责何珏,更是告诉众人,何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蒋凤鸣的事上何家尚且能持身中立,可紧接着失去了洪家和皇上,现如今的何家就是孤立无援,而何珏再也没有女儿可以嫁出去以讨好平衡各方势力,如果不能寻到一个很好的靠山,他们就只能成为权势之争的牺牲品。
现在的朝中,唯有张家勉力还可与敦亲王抗衡,却也日渐式微,一旦他们折掉了洪家,则必败无疑。敦亲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这一点,何珏也看的十分透彻,所以在新任提刑主司这件事上,他没有开口多言。
而李盗酒有句话说的对,敦亲王已经年过半百了!当今文成帝从政较晚,登基时年岁尚轻,政权被三分掌控,如今他利用李盗酒一举锉掉了护国公,又打压了张相,拿回了兵马司与京畿预备营,接下来很有可能就是对自己王叔下手。
而一旦站到了李欢庭的队伍,势必与帝王为敌,倘或李欢庭能一直屹立不倒,尚且能保全;若他在这场权利之争中一夕落败,他与皇帝到底是血脉相连,再怎么撕破了脸也会留点体面,而跟在他身后的这些羽翼,则会被一点一点地绞掉。
而李盗酒不一样。这两三月来,世子爷将皎城搅弄的满城风雨,最后得利的人,除了李欢庭独霸朝首之外,还有文成帝。而李欢庭此刻看似要风得风,实则孤立无援岌岌可危,唯一的受益人,却是文成帝了!如果说他不是帮着文成帝做事,谁信?
可站在皇帝这边,也是有风险的。
李欢庭要想保住自己的地位,首要便是剿除皇帝的羽翼,让他孤立无援只能依靠他这个王叔;现如今寒门远赴边关,而李盗酒又是李欢庭的亲子,一旦何家站到皇帝这边,势必会成为敦亲王首要打击对象!
这就是一场豪赌,赢了,何家门楣重新光耀,输了,便是粉身碎骨万丈深渊。
何蔻珠不傻,她甚至是何家儿女中最为聪慧灵敏的一个,否则何珏也不会放着长女二女不选,独独让她入宫来了。聪明人考虑的多,看的也远,尤其是在经历了降位一事后,她的忧患意识也更强。
“世子爷忘了,何家还有另外的选择。”短暂的沉默过后,何蔻珠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那张未施粉黛的绝色容颜上展开了一抹浅浅的笑容,声音柔柔的,“现如今的朝中,不是还有一个寒门吗?”
“寒门?”李盗酒呢喃着这两个字,点了点头,坦然笑道:“寒门确实也是个不错的依靠,只可惜……”他满面惋惜地摇了摇头,“单单是李言若这一关,贵人过得去吗?”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何蔻珠与李言若打的交道不多不少,但足以令她了解到钧天唯一的公主的厉害之处,“言若公主看似言行无状,实则都是有迹可循的,只要不危害到她身边的人,她也不会咄咄逼人。这些年我不去招惹她,她也未曾寻过我的麻烦。”
李盗酒点了点头,“这话中肯,寒门中人,一个个的最是小气护短,惹了他们自己兴许也就过去了,可一旦招惹到他们身边的人,就如跗骨之蛆甩都甩不开。”
两个素无往来的人,第一次交锋,却在言若公主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相视半晌之后,皆开怀而笑。
“你们何家的女儿可真有意思。”李盗酒慢慢收了笑声,“何微雪心狠手辣愚笨至极;何月华懦弱无能却也大智若愚;何乾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和那些人区分开来了。”他看着一身蓝衣的女子,没有堆积如乌云的秀发,没有华丽的妆容,褪去了虚伪的面容后,露出的最为真实的样子,“而熙贵人,虽然曾经做过梦,如今梦醒了,胆大心细,心思敏捷,可不像是个深闺里走出来的女人。”
面对他的点评,何蔻珠不置一词,只是冷笑道:“等你知晓了后宫女人的那些手段,就会明白你们男人对女人的误解有多深。”她摘下帽子,让自己的都能够靠在车壁上,满心疲倦地合眼养神。薄薄双唇轻轻张合间,溢出低声呢喃:“世道无情,要女子沦为男人的附属品;而男人胆小,不敢让女子与他们一较高下。”
李盗酒虽是个男儿,可他无法代表天下所有的男子表达对女子的看法,毕竟是老祖宗流传了千百年的东西,就连一代女皇则天圣上都没能扭转过来的思想,他不过小小敦亲王世子,又岂能改变现状?
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控制自己的思想行为,对那些不输须眉的女娇娥报以一声由衷的称赞罢了。
马车不紧不慢地停在了敦亲王府的门口,李盗酒刚从车上下来,便看到一乘红顶小轿姗姗而来;轿帘上绣着形单影只的白色鸳鸯,前方高高悬着‘京兆府’的灯笼,轿中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他让沐七先带着熙贵人入府去见王妃,自个儿则在阶下候着。
只等小轿落地,轿中人滑了出来,李盗酒才缓步上前,冲着老府尹微微拱手,笑道:“廉大人近来为了加强皎城的治安,可是忙坏了,怎么得空儿来这……”他往身后瞧了瞧,大门朱漆铜环,上方是烫金大字,“纸醉金迷之地走一遭?”
廉城看着老不正经的世子爷,丝毫没被他影响,正正经经地一拱手,称:“老夫是来多谢世子提醒之情,顺道也有句话想问世子。”
李盗酒神在在杵在阶下,丝毫没有要请人入府的意思,还不等廉府尹把话问出口,他便抬了抬手止住,“大人想问小子是如何知道蒋家老宅的事的,大可不必开口,无可奉告;若是想问小子是如何知道薛计之死的,也免开尊口,仍旧无可奉告!”
廉城道:“老夫是想问问世子,你做这么多,图的是什么?”
李盗酒微愣片刻,随即反问:“廉大人又图什么?”
图什么?
老人面容微微松动,眉眼稍稍往下一搭,声音也不自主地往下压了下去,“自然图的是个安稳舒适,无愧于心。”
世子爷笑道:“小子年轻,自认达不到廉大人的境地。人一上了年纪,便图安稳,而年轻人壮志满怀,图的不过是激情。”他说着话,弯腰拱了拱手,“府上还有事,恕小子不能作陪了。”
廉城也就趁便告辞,刚刚转了脚步,又回身将李盗酒叫住。老人的双眼平和地析出几分笑意,微微昂着头直视立身阶上的世子爷,语调仍旧温和,“世子下次有事,可以直接来找老夫,你与陈捕头虽然是旧识,可他到底是我京兆府的人;于公于私,听从世子的话行事,对他的前程都不好。”
李盗酒木然地望着老人缓步而去,俯身入轿,嘴角析出一个冷冷笑容,骂了一声:“老狐狸!”到底也没能拿他怎样。他刚刚回身,远远地听见马蹄声急,从长街那头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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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邱逸棠要教李盗酒处理兵部的事务,需要时常往东院来,昔时的蔷薇苑便重新整理为李盗酒办公的地儿,方便邱逸棠进出。何四妹也搬回了她从前居住的内院,因为要静养,平素也不出来,倒是邱逸棠得空,时常进去同她说说话。
这日,邱逸棠正将自己新近谱的一曲春江花月夜弹来她听,还未弹完,便看到沐七领着一个小太监行进院子里,禀说:“世子爷说,请王妃好好招待熙贵人。”
二人正讶然,那何蔻珠摘下帽子,上前便扇了何四妹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是我替二姐赏你的!”
在场的人都懵了,包括挨打的何四妹都久久未曾回过神来。那何蔻珠又扬起手掌,嘴上道:“这一巴掌……”她的手掌扬到了一半,却被何四妹抬手掐住了手腕。
何蔻珠生来贵重,连粗使活计都不曾干过,力气自然不如何四妹,被她轻轻捏住,竟也挣脱不开。
何四妹用另一只手擦了擦挨打的脸颊,微微笑道:“这第一巴掌是我欠二姐的,我受了。但除了二姐,我没有欠你们何家任何人,这里是敦亲王府,不是何府,还请熙贵人自重。”
邱逸棠也忙搁下琴,推着轮椅上前,笑道:“什么样的仇怨化不开呢?贵人就看逸棠薄面,坐下一叙如何?”
邱逸棠虽然年轻,可她到底是敦亲王妃,论资排辈要比何四妹和何蔻珠都要高出些,二人也不好不给她面子,皆歇手各自坐开。
何蔻珠那一巴掌并未留情,加上何四妹的皮肤因为失血而变得异常白皙,脸上一丁点红色都十分明显,看着也触目惊心。沐七连忙找来祛瘀的药,由邱逸棠亲自给她上了,才各自坐下说话。
“不知贵人到访,有何贵干?”邱逸棠甚是聪明,知道二人不对付,只字不提刚才发生的事;她的脸上永远挂着轻松闲适的笑容,精致的好似面具一般,“但有吩咐,逸棠定当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