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亮如白昼的皇城,霜月便显得格外明亮,将整个承乾街照的灯火通明。寂夜有风,吹得夹道两旁的银杏呼啸出声。
车水马龙的喧嚣中,一身浅红宫装的女子趁着无人注意,钻入了一辆藏青色顶帐的马车,扬长而去。马车四角挂着刘府的豆府灯。
长街冷清,间或有马车从后面追赶上来,两匹骏马不顾规矩疾驰而去,留下一阵悠远流长的马蹄声。
兵部尚书刘六郎一向身宽体胖,两人的马车给他一人坐着刚够,如今多了一个人,他不得不把满身的肥肉挤一挤,缩在逼仄的小小空间里,空出足够多的位置来让给女子。
刘颖此刻只觉后脊背一阵发凉,额头冷汗直冒,顾不上父亲的狼狈样,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却还是止不住地抖动着。
好一会儿,她才将那股子压迫感给强压下去,抬首直直地盯着自己父亲,缓缓地一点头。
刘六郎见状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让为父失望的。就让这两个老匹夫斗去吧,无论将来谁输谁赢,咱们都有退路。”
刘颖却不如他那般乐观,“就怕一旦敦亲王势败,我入了王府,必定会受到牵连,到那时张相但真肯相保吗?”
刘六郎伸手在女儿肩头轻轻一拍,说:“你放心,为父我跟了张相数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我也不是毫无准备,他保我等同保全他自己。”
他又上下将女儿打量一番,面露歉意,“只是可怜了你,白白让李盗酒那混世魔王给糟蹋了!等此事了了,为父一定为你重新择一门亲事,管教他们无话可说。”
刘颖只是疲倦地将头往窗柩上一靠,面露苦笑,没有应话。莫说她与李盗酒之间只有夫妻之名,可在外人看来,她已经是敦亲王府的世子侧妃。一女嫁二夫,法律上是允许,可传出去旁人会怎么说?
更何况,这天下又有哪个男人,会不在意女子的清白之躯的?若要她与匹夫草莽一生,倒不如青灯古佛下度日!
前方马蹄声急传,整个马车便颠了起来,车内的人十颠八倒磕磕碰碰,好不容易等车停了下来,父女两个已经摔得遍体鳞伤。
刘六郎尚且哼哼出声,倒是刘颖身上跌伤了好几处,却只能咬牙坚持。不等他出声,外头已经有个声音传来,“哎呀,大人没事吧。”
刘六郎听着这个声音耳熟,便忍痛掀开帘子一看,见是太医院的梁秋实,旁边是他的车夫和药童,街对面停了一辆青帐马车,显然也是刚刚受惊,马车一角已经撞坏了。
因这梁秋实擅长医治兽类,后宫妃嫔豢养的宠物都是他照看的,颇受恩宠。刘六郎少不得压一压火气,但还是面色不善,道:“这么晚了,什么事值得梁大人火急火燎的?”
梁秋实说:“世子爷养的那只玄猫,上次因救了公主一命,叫下官好生看顾。才刚王府来信说,那猫又不好了,下官不敢怠慢。”
与大多数人一样,刘六郎瞧不上李盗酒,自然无心去管她的事,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去。正要放下帘子,忽见前方一人策马而来,就在马车旁停下。定眼一瞧,却是暂代京畿预备营指挥权的寒二公子。
几人一个照面,见了礼后,寒浅才问:“下官因听到声响,故而前来查看,两位大人无碍吧?”
梁太医便将马受惊的事一说,又提夜入王府的事。寒浅不敢耽搁,让他先行离去。回首便听见刘六郎问:“这么晚了,二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寒浅道:“兵马司一条老猎犬丢了,正满城寻它呢。大人若是瞧见了,麻烦着个人往提刑司报个信,它叫流影,是……”
寒二公子一个揖还未完,便堪堪地住了嘴。
虽说那条猎犬是他们用来打趣艺园流萤的,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小姐,头前嫁入王府的世子侧妃,闺名便是刘颖!虽说不知者不罪,可好歹是当着人家父亲的面,纵然他有雄心,也没这个豹子胆!
“下官还要去寻呢,大人慢走。”生硬地将话锋转了个弯后,寒二公子打马而去。
马车里,刘颖已经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刚才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被寒浅发现了,那么别说她这一生,恐怕连父亲这一生都要完了!
——
玄猫沐九,一只活了数百年的狐狸,险些命丧猎人之手,机缘巧合下被一道人封印在了玄猫的身体里;而机缘又巧合,李盗酒与数百年前救它的道人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时那不正经的样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现在想来,如果它没有遇到李盗酒就好了。没有遇到他,自然不会遇到李言若,自然也不会受伤,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浑身发痒,还连带着体温上升,一片浑浑噩噩。
流民窟那颗黄角树是它的栖身之地,炎炎夏日的午后,它一觉醒来胃里空空,打算去看看虞美人又出了什么新鲜的样式,照常往下一纵,却一脚踩在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上,那东西还会说话,叫嚣着:“谁踩小爷!”
而十年过去了,那个声音从稚嫩趋于成熟,那皮籁的调调却丝毫也没变,“梁太医,你要把这只贼猫医好了,小爷保你这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纵是如此,下官也实在不敢担保。”憨厚老实的老太医战战兢兢,一手翻着玄猫的眼皮,一手去翻它脚上的伤口,“动物与人相同,生老病死也是常态。这只玄猫,老臣看着它都有十个年头了,还这么活泼,在猫类算是少见的了。”
他的动作一滞,话也没再往下说,只是抬头,一脸死灰的看着李盗酒。
“梁太医,究竟怎样,您倒是说呀!”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盗酒还未如何,倒是把何四妹急的眼泪直往下淌,想要抱一抱玄猫,又怕会伤了它,只连跌声地说:“头前都还好好的,今儿一入夜体温便烫的吓人,软趴趴的站也站不起来,吃什么吐什么。”
梁秋实回头看了看娇俏的世子妃,好一会儿,才道:“恐怕是猫瘟。”
李盗酒人靠在窗口,闻言冷笑一声,表示对这个诊断结果十分不屑。他领着老太医的衣领子将他扔到门外,让沐七带着人去领赏,又把何四妹也赶了出去,关起门窗来静静地瞧着玄猫。
玄猫团在窝里,时不时把眼半睁开来,却没有力气说话,甚至连一声纯正的猫叫声都发不出来。
约莫站了半盏茶的功夫,世子爷才把自己外衣脱了,挽袖袖口挂起衣摆,认命地拿起工具铲掉了地上一滩呕吐物,随即又叫人拿来了干净的篮子、绸布,缝缝补补给玄猫另外做了个窝,将它挪进去后,将原来所用的东西都拿去命人烧了;就连屋子里的花草也是留不得。
沐七知道满屋子花草都是世子妃的心血,不好处置,出来回禀。
何四妹正同梁秋实商议如何用药,听了沐七的话,愣了好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一声:“烧了吧。”
沐七只得拿去烧了,还未将花草搬完,李盗酒又扔给他一堆瓶瓶罐罐,叮嘱道:“瞧瞧让梁老头看看,这里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别让四妹知道。”
沐七只得又去。
忙完这些,李盗酒累的瘫坐在地。
空荡荡的屋子里被顺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人一猫大口喘气。李盗酒索性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双眼定定地瞧着屋顶,兀自发笑。
他的笑声实在刺耳难听,玄猫浑身难受,还要饱受魔音穿耳,挣扎着问了一声:“你笑什么?”
“活了数百年的狐狸,却死于猫瘟。”世子爷转头盯着趴在篮子里的的玄猫,吊着一个嘴角,笑:“你拿什么脸去九泉之下见了你祖宗?”
我的祖宗早就不知道投胎多少世了!
可惜,玄猫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与他废话,甚至连翻个猫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声地在腹诽。
李盗酒自己笑了一回,见玄猫不答言,自觉没趣儿,又问:“蒋言的帅印你放哪里了?”
“你房间。”玄猫回答的这一声,已经十分虚弱,好在屋子里空荡静谧。
李盗酒点了点头,又笑开,说:“当年我可被你吓惨了,以为自己死了到了阎王殿见到了阎王爷,感情阎王爷都长这幅猫样!”
十岁的李盗酒,已经天不怕地不怕,打起架来更是不要命。而活了数百年的玄猫,又或者是狐狸,是但真成了精的。敦亲王世子能够在皎城混的风生水起,众人都说他仗着的是敦亲王的势,却少有人知道他身边这双猫眼,才是他最有利的武器。
谁会相信一只猫会通人语说人话?那些光明照不见的黑暗,这双猫眼,全看在眼里。
十年,从一开始以为出现的幻觉,恐惧、好奇,再到如今的依赖,整整十年的陪伴。
“欠你的,我还清了。”
虚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落下尾音时,李盗酒觉得自己脸上痒痒的,冰凉的。他抬手抹了一把,顺手也把脸上的笑容给抹掉了。他转头看着近旁那一团毫无生气的猫,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我欠你的,又怎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