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致远本是个心大的人,被聂三娘推着上了二楼,也就将早晨的事丢开,只嚷:“妈妈你先走吧,让流萤来。”
聂三娘也不与他说笑,只看了李盗酒一眼,便出房门去了。
因选了‘竹’字号房间,屋中装饰尽以束竹为装饰。四面的窗上依次排开的是梅、兰、松、竹四张图,屏风上镂刻着西凤三祝,桌椅长案皆以单支或束竹成图,桌上还搁着一套八卦龙头一捆竹茶具。屋中幔帐以浅青、松绿为主。
布置的倒是十分高雅,只是可惜,遇上两个不学无术之徒,也是白白浪费了。
“元兄又何苦非要和寒门过不去?”李盗酒手里翻着茶杯,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不甚在意地随口说着话,还能抽空往嘴里扔葵花籽,完全是一副闲极无聊打发时间的态度。
一提到这个,元致远便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道:“哪里是我同他们过不去,分明是寒门仗势欺人,非要与我们元家过不去!”
世子爷适时地递了一杯茶过去,元公子接过猛灌了两口,方才接着刚才的话说:“二月间那桩军饷贪污的案子,本就是钱世宝和焦俊两个干的,圣上都已经裁定了,可寒门就是咬着这件事不放,还把矛头直指我爹和刘伯……”
伯父两个字还未出口,元致远的声音猛然一顿,愤愤地改了口:“我爹和刘六郎,你说他们这不是毫不讲理吗?”
李盗酒吊着个嘴角,随口道:“我倒不觉得他们是无理取闹。想你爹做个尚书能有几个钱?你平素在外大手大脚不说,你们元家名下还那么多产业,这些东西总不能是大风刮来的吧?你爹掌管着钧天的财政大权,焉知不会监守自盗?”
“李盗酒,你我平时玩笑也就罢了,别拉扯我爹。”元致远抓起一把葵花籽往李盗酒身上撒去,愤愤道:“我们家的产业那是我祖上留下来的。”
“是是是……”李盗酒嘴上应承着,心里却大骂草包。元家祖上是留了产业不假,但按照元致远这么个败家法,恐怕早已家徒四壁上街乞讨了。元范科举入仕后便步步高升,一路平步青云,这其中少不了张觅的提携帮衬。可在他当上这个户部尚书后,没少在银钱上动心思,且动的十分隐蔽,轻易不教人拿捏住把柄。
只是可惜,他要是把这股子聪明劲儿用到教育儿子上,元致远也不至于长成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也不会给他捅那么多篓子了!
他却也不理论,只一颗一颗地拣着身上的葵花籽,长声喓喓地道:“一家独大就是不一样,谱摆得如此高,恐怕下次来得要爷在门口排队了!”
廊外脚步声传来,有柔柔的女音高声应道:“世子说笑了,您和元公子都是行家,奴家自然要准备的充分些,才不会唐突了公子。”说话间,已经有人推开房间门,女子粉衫黄裙,手抱琵琶执曲谱,正是艺园的头牌流萤姑娘。
两个男子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的身上,把眼都看直了。
流萤入屋将琵琶搁下,向二人行了礼,随后把曲谱捧给元致远,说:“请公子点戏。”
李盗酒俯身在她身上掐了一把,笑说:“小娘皮,平时爷可没少在你身上花功夫,如今见了你元公子,就把从前的情义忘了个干净吗?”
流萤掩唇低笑,说:“哪里敢,只求世子大人大量,饶了奴家有眼不识泰山罢。”
元致远立即冲着李盗酒吹眉瞪眼,“你不反省自身,与人家姑娘何干?”说着话,又洋洋得意地扬了扬手上的曲谱,翻开要点。只见上面列的回目上,有讲刺客聂隐娘的《黑白卫》,王昭君出塞的《吊琵琶》,也有讲男欢女爱的《比目鱼》、《风筝误》等剧,再往下是《花木兰》《长生殿》等戏,多半是听过了的。
他将回目来回看了一遍,终究没挑出个好的,抬首冲着流萤眨眼,问:“有无那《奇酸记》《傲妻儿》这一类的?”
流萤先是一愣,随后把脸一红,说:“元公子可真会说笑。”
李盗酒隔着短几往元致远的方向虚啐了一口,又同流萤说:“甭理会他,把你新学的唱来听听。”
流萤道:“奴家新学的《怜香伴》,是同院中尔颦一道学的,若要演这个,还得她来搭腔。”
李盗酒点头,流萤便往外去叫人。
元致远将曲谱本子往几上一扔,哼哼唧唧地不出声。想了想,吐了一句:“总看这些儿女情长的有什么乐趣?依我说倒不如演孙大圣大闹天宫来的精彩热闹。”
李盗酒斜他一眼,说:“你也就配看个天蓬元帅戏嫦娥。”
元致远又瞪他,想了想,笑道:“你家中妻妾连个,怎么这么早出来了?我可是听说何四妹又进宫去了,她同言若公主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可别是又一个崔笺云和曹语花。”
李盗酒觑着他说:“元兄这话可别让人听了去,不说小爷福薄不敢享受这齐人之福,寒诺最是个护短又毫不讲理的人,若是听见你如此派遣他的未婚妻子,可不得新账旧账一起算?你可别忘了,你还在提刑司欠着一条人命和八杖呢。”
元致远无语。
那厢流萤已经领了尔颦进来,两个丫头身量不差多少,衣服款式也相同,只是那尔颦着的是白衫蓝裙;两人也不描妆戴发,只同二人见了礼,便往里头开阔处站去。其余人一概不用,只她们两个来唱,一并省去中间环节,只挑拣了《惊遇》一折中,催、曹二人初见。
那流萤在外作崔笺云,尔颦在里间榻上歪躺。外头唱说:“小姐,念奴家风尘贱躯,何缘向齐门滥竽。今日初见呵,便荷你垂青凝觑,况久后更何如,况久后更何如?”
里头人掀帘,喜答:“姐姐,我和你逼真一见浑似故,不是那套语初交旧不如。我从今呵,愿把腹心相许。何手足敢相殊,何骨肉敢相逾?”
两个女子久别重逢,述说相思,虽没有盛装,那身段手法,却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元致远于此道上倒也内行,不时地点评两句,倒是李盗酒表现的兴趣缺缺,叫三娘上酒来,与元致远有一杯无一杯地就这花生、葵花籽吃着,一面闲说废话。
“你说,这女人心可真是海底针,你永远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就比如说那洪七七,放着云中龙凤不好好经营,非得为一个死了的杨有善报仇。早知今时,当初又何苦自休离府呢?”
元致远本是跟着戏腔摇头晃脑,双手放在膝上合着拍子,闻言睁开眼觑了世子爷一眼,老神在在地道:“这事儿呢我还真就知道那么一点内情。当年洪七七嫁给杨有善,本就是被家人哄骗着的,包括她自休离府,也是被家人设计,为的就是洪家把杨家给挤出去,好独占医药市场这块肥肉。”
“一听你就瞎扯。”李盗酒将长眉一扬,满脸不信:“洪家远在高原,你最远也就到过何家庄,怎么知道他们的事?”
元致远一听急红了眼,连戏都不顾上听了,只说:“你还真别不信。那年我同父亲到张相府上作客,正碰上那洪钟也在,我悄悄躲在檐外听他们亲口说的。当时先帝刚刚去,当今圣上登基不过一月,国库正空虚。就是张相同洪钟商定,拨出三十万两白银、十万两黄金充作国库,就为这个文成帝才立了张蓿为后。否则,现如今的皇后,就该是无任何身世背景的静贵妃了。”
李盗酒更是惊讶拉高了声音:“你又在骗我,钧天首富入城,能不轰动吗?连头前洪宇入城都那幅阵仗了,他老子要真的来了,我能不知道?”
元致远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满眼鄙弃:“你也不想想,洪家身为钧天的首富,得罪了多少人不说?仇富妒权的人那样多,谁能说准就有人等着杀他们?自然是能低调就低调了。你看那洪宇入皎城,浩浩荡荡的带了多少人?那些人的身手不用说,肯定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李盗酒惊奇地望着他,抚掌叹道:“看不出来,这狗嘴里居然吐了一回象牙!”
“你这狗嘴里是只能吐狗屎了!”元致远识趣儿地没有同他在这里辨下去,继续刚才的话:“洪钟原是半夜入城,你自然是见不着的。我不仅知道洪七七自休离开杨府的原因,还知道洪家不少事。比如说,洪家眼下的少奶奶在洪府压根不得宠,虽然不缺衣少食,洪宇并不喜欢这个少奶奶。”
李盗酒故作惊讶:“洪家少奶奶不就是何府的二小姐吗?那可是个美人胚子,常听四妹说最是个温柔贤淑的人,天底下哪个男儿不爱的?洪宇自己就是一个病秧子,还放着娇妻不管?”
“长得再好看,不能生养又能做什么?我还听洪钟说,打算给洪宇纳几房小妾,希望能开枝散叶。”元致远压低了声音说:“从前何月华还能仗着娘家在皎城的势,如今蒋家完了,熙妃也完了,她在洪府恐怕更要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