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厚坤街正中穿乌衣巷过悦人街,蒋府便立在巷子口。
这座曾经盛极一时的护国公府,短短两月之内,门庭萧条,满目疮痍。门前高挂白纱青帐,落叶漫道,残花飘零,府门紧闭。微风斜雨中,李盗酒上前扣响门上绿漆铜环。
“谁呀?”苍老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略显不耐烦,“老爷不见客。”
“告诉蒋言,他的帅印在我这里。”李盗酒高声应话。
里头一片沉默,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才又有脚步声响起来。门里的人下了闩,朱漆大门应声而开。
李盗酒循声望了过去。
数日不见,曾经意气风发统领千军万马的护国公,满头苍苍凌乱发,一身蓬蓬脏污衣,身形佝偻,神态萎靡。那双浑浊无神的眼,在看到李盗酒的那一瞬间,涌现出无尽的杀机与怨毒。
“你还敢来!”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迸出来的,携带着杀子之仇,夺权之恨!
“杀你儿子的是蒋允北,我为何不敢来。”李盗酒耸了耸肩,不等蒋言应话,便从一旁钻进屋子里去。赫赫护国公府,与门庭之外的萧条景色并无二致。他一路往中堂行去,路上不见一个下人,“古语常说,树倒猢狲散,也是正理。”
失去了儿子,失去了预备营,最后连帅印都丢死了,护国公蒋言已经许久没有打理他那一头苍白的发。凌乱的发丝遮挡住了他半张脸,双眸中的杀机从发丝间却清晰可辨,十指也在轻轻地握紧。
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有一身的本事,要解决一个李盗酒,不出十招。可他把十指蜷起又松开,又再次蜷起,直到李盗酒大大咧咧的入厅而坐,那曾经横扫千军的掌力也不曾落在李盗酒的身上。
杀人谈何容易,可就算杀了他,他的儿子也不会回来,失去的一切也依旧失去着。
“本来只是打算借来玩两天,结果发生了太多事,就把这茬给忘了。”世子爷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扁平的金印搁在桌上,瞧着蒋言发笑:“国公爷看看,是不是你丢失的那块军印?”
丢印是重罪,文成帝念在护国公新近丧子,并未如何追究,只令他将印寻回,也并未趁此机会夺他绝谷兵权。可对于一个看不住军印的将帅来说,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绝谷那十数万的兵马?
蒋言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枚金印上,一言不发。纵然金印在手可以号令绝谷十数万兵马,可那又能怎样,难道要拿这个来威胁年轻的帝王,逼迫他杀了眼前这人吗?可绝谷是钧天、弦月、中阳三国交界之处,一旦钧天的兵马有任何闪失,弦月与中阳便会趁此兵合一处,联合攻打钧天。
权利人人都爱,他蒋言也不例外,否则也不会拿自己的命来换取今日的锦绣前程。可他也是在战场上一步步拼杀过来的人,知道战乱所及之处,是炼狱修罗,是人间最黑暗的地方。他也曾以血肉之躯阻过敌军侵略,也曾亲眼看着同伴在身边一个个倒下,身上背负着无数同袍的热血忠魂。
这些年,他弄权专权,唯独在对外敌这件事上,是与钧天成千上万的臣民站在同一位置,刀口是一致向外的。
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回应,李世子也丝毫不觉尴尬,仍旧笑吟吟地道:“看来国公爷还不知道你的心腹爱将在杀蒋凤鸣之前,曾经去醉杯酒,见了高原洪家的少当家。”
高原洪家,是钧天的私有国库,他们拥有皇家御赐的招牌,各行各业都遥遥领先,是钧天的首富。而他们,也是左相张觅的人。
挑起挽桃案子的是李盗酒,查案判案的是寒诺,而下最后决定的是皇帝!可只要他的儿子还活着,哪怕是在监狱,他总有法可想,是断臂弃权也好,是威逼利诱也好,总还有希望。可人一旦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他恨出尔反尔的敦亲王,恨无丝毫情面可讲的寒门,恨不念旧功一心收权的皇帝,而最恨的,还是那个结束了自己儿子生命的人。可蒋允北已经死了,他还能去找谁呢?
“空口白言,谁都会讲。”他负手看着李盗酒,神态轻蔑,是从前一贯的不屑。
李盗酒起身笑着咧出一口大白牙:“印已经送到,国公爷好自为之。”他说着话,大步而去。刚出门,便见就天边日光漫出云层,分明苍白,却无端地给人一种炙热感。微风依旧,细雨无声,他上下看了看自己一身湿漉漉的衣衫,无声地一笑,阔步入了雨帘。
护国公府与敦亲王府比邻而居,两座赫赫威严的府邸隔着乌衣巷遥遥相望,却要走上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能看到王府的大门。
一乘兰花小轿坐落在王府门口,轿中佳人滑出,一身规矩的水袖黄衫,一头乌黑稠密的发盘在头顶,一张精致的脸蛋在红绸伞的映照下,更显得比花朵儿还娇艳。只是这朵娇花的脸颊上,有一道轻轻浅浅的划痕。
李盗酒立在阶上,低眉瞧着刘颖款款上前,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行礼。他微微一笑,俯身将人扶了起来,眼看着她往旁边躲闪而去,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抓住,笑问:“你躲什么?”
刘颖被他拽住了手腕,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挣脱,只得低声道:“世子自重。”
“你我是拜过堂成了亲的,谁敢说闲话?”李世子说完这话,俯身见刘颖腰身一搂,回身却瞧见府门口一站一坐静静看着他们的两个女子,不由的浑身一僵,手臂下意识地一松。可下一刻,他却又将那细细的腰身揽住,同何四妹笑道:“你浑身是伤还到处乱跑,小爷刚刚埋了那只贼猫,可不想再埋你。”
何四妹鼻头一酸,定定地瞧着他,不发一语。
倒是一旁的邱逸棠道:“你看你这一身,成日家没个世子样,若是被王爷看见了……”
“你有时间来管我,倒不如想办法给李欢庭生个儿子。”李盗酒一句话将女子的话全部堵死,眼瞧着那张娇俏脸蛋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更是口无遮拦,“反正他死了,我是不会为他捧灵送终的。”
“你……”口舌之上,邱逸棠始终不是李盗酒的对手,眼看着他揽着刘颖三步一拐地入了东院,双眉微微一蹙,眸中却有丝丝哀凉流转。她抬头看了何四妹一眼,却见这位世子妃正盯着门外的雨幕出神。
“四妹?”邱逸棠顺着何四妹的视线望了出去,除了漫天雨水与满目绿植,什么都没有。“你看什么?”
“天变了。”何四妹悠悠一叹,面露苦笑。
不是天变了,而是李盗酒变了。
当刘颖被李盗酒摔在床上的那一刻,她才深切地感受到这个男人浑身的怒火,不是从前那开玩笑似的调侃,此刻的这个男人,是一头被惹怒了的猛兽。
“李盗酒!”纵然刘颖也曾习武练剑,可她的力气毕竟不如李盗酒,双手被擒住,双腿也被他压的死死的,动弹不得。她只能高声提醒:“我们可是有过协议的!”
李盗酒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她,满眼的鄙弃。他一手扯过床帐,将刘颖浑身裹了起来,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随即,他又从长靴中拔出一柄玲珑匕首,顺着刘颖心口的衣襟往下划。
锋利的匕首割开了上好的绸缎,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一条血痕,而在那条血痕旁边,还有几条明显已经开始结痂的疤痕。李盗酒的目光落在那几条伤疤上,蹙眉看了好一会儿,忽的低笑出声来。他兀自笑了一会儿,便从她身上翻下来,随手割开了刘颖嘴上的纱帐,也在她嘴角划出了一条血痕。
比起痛意,刘颖更觉得羞辱。她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想象自己此刻以什么方式被这个男人看着。所有的委屈与恼羞一并涌上来,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怒骂:“李盗酒,你不是人。”
“我所知道的李家人,打从先帝论起,个个护短记仇;而寒门的人不仅记仇护短,还格外的小气。”李盗酒回首看着那一坨青灰色的‘粽子’,好笑地问:“你究竟向谁借的胆子,连我都惹不起的人,你居然对她下杀手?”
原本还剧烈挣扎的刘颖在听到这句话后,愣住了。她保持着侧躺的姿势,纱帐并不厚,能隐约看到李盗酒的轮廓,却无法看清他脸上此刻的神情。好一会儿,她才说:“你没有证据。”
“需要证据吗?”李盗酒此时才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可真天真:“只要我说一声伤言若的就是你,你觉得文成帝会作何想?寒诺又会怎么想?就算但真没有证据,怎样的证据我弄不出来?更何况……”
他俯下身,在刘颖的耳边低声说道:“只要比对伤痕,就知道你心口的伤口是被沐九抓伤;梁大夫将你送来的药给别的猫用了,那只猫也感染上了猫瘟;定风宫的哑婆已经落在我手里,只要我以皇后为诱饵,你觉得她会不会把你供出来?”
他每说一句,刘颖的心便往下沉,最终一落千丈,跌进了万丈深渊,连同浑身力气卸去,瘫软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