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何珏心思精明,却也无法精准地摸准皇帝的主意,只得回禀道:“蒋允北伏法后,皎城城防兵马司总兵的职位一直空悬,另外,京畿预备营中,也只有寒浅暂代指挥权,并无主事的人。”
“预备营有寒浅照料着,朕十分放心。倒是皎城的城防若有老太师亲自布防,虽有大材小用的嫌疑,如此也能使臣民更加安心。”文成帝大手一挥,板上钉钉,十分愉快地顺利将兵马司交到寒老太师手里。
老爷子倒也不反对,揖礼谢恩。满朝文武不论喜忧,皆称圣明,恭贺老太师回归朝堂,臣民得安。
对此结果,君王十分满意,满面春风之色,语调都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众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众人皆低头不语,唯有寒诺出列禀:“昨日户部尚书元范至宪司自首,并指控兵部尚书刘六郎参与军饷贪污一案,微臣已经按例将二人暂时控制羁押在宪司;按律,四品以上要员犯案,不可由一司独审。”
此言一出,不说满朝文武,就连文成帝都惊得半晌无语。
军饷贪污一案,牵涉甚大,其中还涉及到了张相与敦亲王的利益,这就等同于三家权势之争;满朝文武,乃至钧天上下民众都在看着这一场斗智斗勇斗权斗势的好戏中,谁能最终笑傲。可,人们刚刚续满一杯茶还没送进口中,这场好戏就往众人意想不到的方向一路奔腾而去。
文成帝看着寒诺,又看看寒老太师。他太知道这两人的性格,军饷一案若不解决,寒门誓不罢休 ,而朝堂蛀虫更该清理出去。
“可有铁证?”君王满面寒霜,声音凝温。
“只有一张司库进出的清单,以及元范供词。”寒主司声色不动,自袖中取出折子,“元范所言,皆在此折中,请圣上御览。”
徐诚呈了折子上去,文成帝却不就看,目光扫视过满朝文武,最后在张相及敦亲王身上来回游动,问:“众卿家以为如何?”
满朝静谧,一时无声。
所有人都知道,元范与刘六郎是张相的门生,而刘六郎如今又与王府结了姻亲,而军饷案又关切边塞将士的生死,是寒门最为看重的。这三家,得罪了哪一家今后在朝中都不好过,更何况如今情况尚且不明朗,没有风向标,他们哪里敢开口?
文成帝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一只手轻轻按在了折子上,将目光落到了李愧的身上,“太子,你是军饷案的主审,你说说看?”
李愧察言观色,早已明白君王用意,起身回道:“父皇,儿臣私以为,军饷乃是三军之命,三军乃是钧天之盾;贪污军饷,便是在破坏这块保护钧天臣民的盾,此风不可长,此罪不可饶恕。如今元范既然投案自首,便该循着他提供的线索追查下去,先追回五十万两饷银,饷银得回,那么二人的罪也就定了。”
小小少年黄蟒加身,声音还稚嫩,气势却不输。
皇帝还未言,张相便沉声开口:“太子殿下,好好的,元范为何要前去宪司自首,又为何要拉扯上刘六郎。老臣以为,应当先查明二人罪行,若罪行属实,再追查饷银下落。否则,若元范供词有误,岂非白耽搁了功夫?”
他虽然在和太子说话,可目光却是落在寒主司的身上,言下之意再明朗不过了。
李愧眉峰一蹙,问:“难不成,堂堂四品大员,还能去提刑司诬告不成?若真是诬告,这元范与刘六郎又有什么仇,值得他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拉他下马的?”
“真相未明,老臣也不知。”张相眸中含笑,看向对面的敦亲王,“头前挽桃被杀一案,敦亲王的世子爷不也是自己到京兆府投案,幸而寒主司英明,才未被他蒙骗。”
“犬子无方,小王日后必定严加管教。”李欢庭心里暗骂一声老匹夫,脸上却微微发笑,“挽桃的案子是寒大人审定皇上亲自过问的,眼下说的是军饷一案。谁人不是刘六郎是张大人的得意门生,如今他不过与本王联姻,张相又何必眼红,急着倒打一耙?”
张觅深知李欢庭口舌了得,又有寒门虎视眈眈,不愿与他多费唇舌,只同君王请道:“老臣以为,当先审定二人罪责。”
李欢庭道:“臣以为,当先追查饷银。”
这二人表了态,朝中大部分人纷纷附议,形势立即拨云见日开朗起来;余下并未发声的,一则是头前隶属护国公一派的人,群龙无首,不敢发言;一则是墙头草,巴巴地张望着形势,只等大局已定时才会表态;另一类则是支持文成帝的,只因官微言情,不好说话。
文成帝听着声声附议,心里堵得慌,连带着脑袋也疼的厉害。他将手肘靠在案上,两手撑着额头,借机揉弄生疼的额角,也遮挡住了他脸上的痛楚之色。
只是,他这个角度,却没能瞒住立在案边的徐诚。眼见君王满面隐忍痛苦,显然是不愿在满朝文武面前难堪,不敢上前搅扰,只得悄然地退到后头,打发了小太监悄悄入臣班,将太医院院首秦岚请到后房候着。
“不过是五十万两银子,还不值得王爷与张相如此争执。”一片议论声中,老太师沉厚的声音就似高山洪钟,一瞬间便将所有声音压下。满朝文武静静地将目光落在鬓发霜白的老人身上,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只是……”老人将话锋掐断在这里,侧身扫了扫满朝大臣,面上微微含笑:“列位同僚身在庙堂,为天下长久治安殚精竭虑,恪尽职守。可你们身穿稠衣锦缎,足蹬长靴羽垫,住的是雕梁画栋,吃的是山珍海味。可我擎牙关儿郎,御寒的棉衣、果腹的窝头、暂憩的帐篷、保命的刀枪都需要朝廷供给;他们远离家乡,丢下妻儿父母,枪林箭雨里把命悬在悬崖上,一个不小心暂别就成了永别。他们为的什么呀?”
那沧桑的声音里,仿佛掺进了小石子,一点点地洒在了众人心间。朝中不少人是从前投军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转投文路,可战场上的狼烟风沙,是永远铭刻在他们心间上的一条伤口,就似一道烙印,不疼不痒,永远铭刻在骨血中。
一片寂静中,老人站起身来,冲着那些资历阅历比他少了数十年的同僚作了一个长揖,“他们只是想活着,想要亲朋好友都能安安心心地活着。”他抬起头时,那双落眶严重的眼,已经微微湿润。
“诸位同僚今日立身朝堂,又是为了什么?你们是想要投身报国,为自己的家国出一份绵薄之力,还是为了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声音发颤,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转身同敦亲王揖礼,又同张觅揖礼,吓得二人连忙下身还礼不敢受,满朝文武皆下身垂首,不敢张口。
“老夫知道,钧天能有今日,全靠诸位同僚齐心协力,没有你们,亦没有今日的长治久安,也没有擎牙关数十万将士。君臣同心,军民同心,上下团结,才有今日的泱泱大国。而擎牙关的将士,就是一张最外面的盾,他们拿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抵挡外敌上,实在承受不了来自背后的一击。”
“自古以来,便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说;历朝历代,功高震主、拥兵为王的不在少数;老夫知道,你们中肯定有人做此猜想,也为此夙夜担心,唯恐一个眨眼功夫,我寒门便会把刀刃指向君王。”
“所以,老夫想请诸位同僚,前去擎牙关看看。看看那些戍守边关的儿郎,究竟是怎样活着的,看看他们手中饮过敌人血的长枪,看看他们身上留下的及骨伤痕。”老人话到这里,忽然回身,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寒主司衣襟扯下,露出了那满身的可怖的伤痕。
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到了寒主司的身上,呆愣住了。
他们只知道,这个年轻的男子一向沉稳老练,不苟言笑,只听说雪原一战的传奇,听说寒门长孙用兵如鬼;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那件薄薄的四品绯袍下掩盖的,竟是这样一副炼狱般的场景。
冷意陡然侵袭,令寒诺浑身一激,下意识地将腰背挺得笔直;心口和后背新添的伤口因为用力沁出血水来,将层层叠叠的绷带晕染出一片红色。
寒老太师垂首看着孙儿满身的伤痕,眼中泪花闪动。他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方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重新开口,一字一顿地道:“这样的伤口,我擎牙关儿郎哪个身上不背着数条?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战争的可怕之处,他们更希望天下安泰四海升平!若这些伤口是在战场上被敌人所伤,老夫无话可说。可今日伤他的兵器,来自同袍之手,是我擎牙关儿郎一力守护的同袍!”
俗话说军人铁血,可再是铜浇铁铸,也经不起风雨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