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老太师不是神,右相寒翼也不是神,寒诺更不是。他们能承受住身体上的疼痛磨难,可心也是血肉筑成的。父子、爷孙、手足、亲朋,这些常人间的情谊,他们也有。他们能承受住旁人无法承受的,不代表他们不会伤不会疼!
“一百万两军饷,对于诸位同僚而言,只是白花花的银子,是锦衣玉食锦绣前程,可对于边关数十万将士而言,那是他们的命!”
老人话说到这里,又是一个长揖下去,沉声叹息,“诸位同僚家中亦有父母,也有妻儿;恳请你们,发一念之善,给边塞数十万儿郎一条活路吧。”
“他们,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呐!”
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都被分为了三六九等。有人生而为王,有人一出生便要为自己的的生计忙碌,甚至有人来不及多看这世界一眼。这是世道对人的不公,可若是人类自己还在不公平之上添油加醋,与禽兽又有何异?
明堂之上不是第一次如此寂静,却是头一遭如此的沉重。老太师一字一句,似锋针利刃,一层一层割开了皮肉,切割着一颗颗炽烈跳动着的心。
一片寂静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徐诚那尖锐的嗓音。
“陛下!”
以及太子李愧的声音:“父皇!”
满朝文武皆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只见君王伏在案上,几个小太监上前搀起,一时间已经人事不省。
“快送陛下去后头,秦大夫已经候在那里了。”徐诚急急叮嘱了李愧一声,又忙扯开了嗓子喊:“各位大人有事禀奏的,拟奏疏送至中丞阁,散朝。”语毕,不理会满殿哗然,紧跟着便往后头去了。
文武百官皆是一片茫然惶恐,倒是敦亲王先反应过来,沉声喝道:“不可慌乱,照旧散去,今日之事不可对外宣扬,一旦外头有任何风言风语,朝野上下皆逃不过罪责。”
众人这才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谢恩辞去。只有敦亲王、张觅、寒老太师及寒诺留了下来。四人要往后头去,却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原是时常跟在徐诚身后的徐福。
“秦大人说,皇上需要休养,请诸位大人候在外面,只寒老太师进去便可。”徐福年纪小,嗓音清脆,却叫人心里直跳。
敦亲王问:“秦大夫可说,皇上是怎么了?”
徐福道:“这些事小的不敢打听,太师请吧。”
众人不好再问,只寒老太师随着入内去了,留下三人在外焦急难安。
——
天色将亮,日光惨白,蝉鸣阵阵。
赖着药好,沐七的风寒好的倒是快,带着东院上下的人,四处粘蝉。从前玄猫在的时候,这项工作是属于它的,不论多高多险,都能准确快速地揪住那烦人的小东西。如今那只猫不在了,整个东院的小子才幡然醒悟,原来那只贪吃的猫,给他们省了这么多事!
世子爷趴在回廊上,盯着满池盛开的水芙蓉发呆,手里握着水竹制成的钓竿,连钩子都还浮在水面,上面的鱼饵是早就没有了的。
轮椅划过竹道的声音分外清晰,带动着整个竹道都在轻轻响动,惊得世子爷五指一松,钓竿落入池中,惊起满塘涟漪推动芙蓉轻晃。他的视线仍旧不肯移开,定定地瞧着那一朵朵鲜艳欲滴的花朵儿愣神,直到轮椅声到了近前,他才问:“你来作什么?”
邱逸棠一身白衣绣海棠,鬓间两朵开的正艳的红色鸢尾花,薄施粉黛,眸翦秋水。她的五官与身材,仿佛就是为了悦人眼目而生的,添一分嫌都,减一点都嫌少。
“昨夜本是约好了要与刘颖下棋的,她却没来,派人来请说是病了。”邱逸棠的目光追逐着李盗酒的视线落在水面,微微蹙眉,“所以来看看。”
“不是什么大病,你不用去看了。”李盗酒抬头,将视线睇向了远远的天际,那是皇城的方向。
仿佛是老天爷也格外看重那座权力顶端的城堡,在上空洒下了一片彩色的云朵。
微风徐来送凉意的同时,吹动薄薄春衫,也将那满头未束的发丝撩拨的张牙舞爪。
“既然不是大病,何以连见一面都要得到你的允许?”邱逸棠仰头看着半个身子探入日光中的男子,眸中露出疑惑:“我记得,你对她一向不上心的。”
“上不上心,她都是我东院的人,你管好你的西院就行了。”李盗酒淡淡一句结束话题,准备走人。一转身却被邱逸棠拉住了衣袖。
“阿酒,若是刘颖做错了什么,我……”
李盗酒忽的回身,双手撑在竹椅的扶手上,含着冷笑的眼眸中倒映着失色花容,声音被刻意压低,显出几分狠戾:“我说过了,你不要来招惹我,如果你不希望有一天被李欢庭捉奸在床的话!”
他的话如此直白,直教邱逸棠吓得浑身发抖,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有些话是不是不说明白你就不知道?东苑里放着两个女人,我连碰一下的欲望都没有,你以为这一切是因为谁?”他轻佻地挑起了邱逸棠的下巴,近乎玩味地看着那张脸,“我把你从西山带回来的时候,一心想着要娶你做媳妇的,想着从此以后我们两个相互扶持,白首到老。邱逸棠,你把我一颗真心踩在脚下,还要来回碾压,就是仗着你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蛋吗?”
他一字一句连轰乱炸,只教邱逸棠头脑发昏,不知所谓。却听得身后一个沉闷的声音传来,她下意识地转头望去。桂姐的身躯虽然魁梧雄壮,可她还是看到了一截紫色的衣裙。她下意识将脸从李盗酒的钳制下挣开,急急推着轮椅往后推了好远,那颗懵懂的心此刻才‘砰砰’直跳,好似要撞出来一样。
她一让开,桂姐也规矩的挪步到她身后,李盗酒一抬眼,便看到了数步开外的何四妹。他把自己半弯的身子慢慢回正,神色平静地往竹栏上靠去,漫声问:“你不好好养着,这么早出来做什么?”
何四妹神色如常,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半空,“师父来信,说是找到了七七姐,信中提及你询问的事。”
李盗酒双眉往中间一拢,起身接了信塞入怀中。
“你……”何四妹有千言万语在口中,一个字出口,却说不下去。她看着眼前相识数年的男子,微微笑道:“师父信中提及高原风景秀丽,实在心痒,准备去看看。”
李盗酒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地面,便懒怠抬起,只低声问:“什么时候回来?”
何四妹想了想,道:“兴许就不回来了,跟着师父和七七姐云游也不错。”
李盗酒还未寻到好的说辞,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沐七几个箭步冲到世子爷跟前,扯着嗓子吼:“爷,那鬼东西都粘完了!”
李盗酒被他这一嗓子吼的头皮发麻,一脚踹在沐七的大腿上,骂道:“狗东西,还想去池子里泡一泡澡吗?”
沐七吓得赶紧抱紧了手里的粘竿,苦巴巴地往世子妃身后躲去,“爷,我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替爷办差呢?本来前些日子,西院要把伺候世子妃的人给送来,就因着奴才病着,不好检查,又不放心交给旁人,才耽搁了这些日子。如今病好了,下午就要过去领人呢。”
李盗酒冷笑着道:“你只管病去,反正眼下你主子都要走了,也用不着人来伺候了。”
沐七惊得瞪大了一双眼,还不曾询问,便听得一声带着哭腔的求告:“求王妃为我家小姐做主!”
众人视线皆被这个凄厉的声音引了过去,却见是刘颖带过来的丫头鹃儿。她一改素日里的活泼大方,蓬头垢面涕泗横流,从竹栏上跪伏到邱逸棠的膝下,被桂姐相拦,只能徒劳地哀嚎着:“求王妃为我家小姐做主!”
邱逸棠到底是主持过王府大事的人,面上虽还带着潮红,却已然冷静下来,只问:“你家小姐不是病着吗?”
鹃儿一听这话,眼泪更加汹涌,“我家小姐根本没有病,她是被他……”她腾出一只手指着李盗酒,满眼愤懑,“被他给软禁起来了。”
邱逸棠眸色沉沉地看向李盗酒,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
世子爷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勾着唇角看沐七,“你倒是愈发能耐了,看个小丫头片子都看不住!”
沐七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上前要将鹃儿带走,却听得王妃一声:“桂姐,留下这丫头。”他的目光从妇人双臂扫了过去,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盗酒慢慢行上前,俯身对上鹃儿满眼怨怼,含笑询问:“你觉着,刘六郎会为了一个死人,与我过不去吗?”
鹃儿的满眼愤懑逐渐化为惶恐,满面黑灰也遮挡不住她瞬间变得煞白,被愤怒烧毁的理智在一瞬间回归,清楚了自己的定位。
这个男人连刘府的小姐都敢软禁,就算今日她死在王府,老爷也不敢说什么!无论她再怎么声嘶力竭,她始终只是个下人,在这些人心里,恐怕还比不上一只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