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的正经殿名唤作‘兼济殿’,乃是圣祖爷取‘达则兼济天下’之意命名。兼济殿的后方设有暖阁,为皇帝临朝时暂休之所在,时常也会请朝臣于暖阁中叙话。阁中陈设一应俱全,桌椅床凳皆是按照皇帝寝殿的规制,另用十二折高山流水屏风隔断出一个议事厅来。
太子早早被打发出去外头候着,屋子里只剩下秦太医、寒老太师及伺候的徐诚,再有便是躺在床上悠悠醒转的文成帝。
“秦老,朕的身体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君王微微含笑,语调平缓,说出的话却饱含酸楚。
老太医坐在床前,一手把着腕脉,一手藏入袖中;愁眉紧锁,满面褶子。他知道自己说的再多也是无益,君王相问又不得不答,未语先叹一声:“先皇是如此,圣上也是如此,你们父子都是这般的脾气。便是华佗在世,身体也经不起你们这样的糟践。”
文成帝反倒是浑身一松,坦然道:“当年父皇为了让朕轻松些,苦心孤诣地在满朝文武面前托孤于王叔和张相,就是怕他们欺朕年少。他薨世时朕已然二十有七,尚且为朕如此费心,朕的太子现年才十一岁,朕若不为他将前路铲一铲,恐怕他连这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他说着话,将目光幽幽地往上一抬,果然在床头看到正襟危坐的寒老太师,脸上笑容愈盛,只道:“当年父皇病危,急招老太师回都,得您在身侧方安心而去;如今朕的心情亦如父皇,有太师在,吾儿王座可保,钧天臣民可保。”
寒老爷子与生死打交道,历经多少生死,也是看透了生死的人。他自己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随时都做好了追随圣祖爷而去的准备。
“陛下放宽心,寒翼已经说服杞悯回都,不日便可抵都。当年寒诺受伤严重,太医院束手无策,还是他一手救治回来的。先帝是因发现太晚,又上了年纪,圣上如今还年轻,好好休养,定能康复。”
文成帝不置可否,只道:“说起当年的事,这些年也苦了言若,她一直以为是自己闯了祸,心里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一直以为是自己害了寒诺。却不知道原是陈家人为报复而要取她性命,实则她才是那个受害的人。也幸好有了这桩事,才让她因心怀愧疚而听得进寒诺的话,否则,朕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她。”
寒老太师问:“圣上打算告诉公主吗?”
文成帝笑道:“若告诉了她,肯定先去慈庵哭一遭,然后再去皇陵哭一遭,最后来荼毒朕。如今朕可经不起她折腾的,等朕哪天去了,你们再告诉她也不迟。到那时候,她要哭要闹,朕也听不见看不见了,省心!”
“话虽如此说,到底是他们小两口的事,要不要告诉,怎么告诉,就是那小子的事了。”老太师也趁势完美甩锅,“老夫一把年纪,比不得从前,可再经不起那小丫头折腾咯。”
一旁秦老太医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换做旁人,生死面前,恐怕早已怨天尤人、悲愤交加了,可谁让他遇到的是这两个人呢?一个是钧天的皇帝,大主天下;一个是在战场上摸爬打滚了大半辈子的老将军,他见过的死人,恐怕比见过的活人没少多少。
如今,他也只能盼着杞家那位传奇医者回都,能再次缔造传奇。
时到晌午,暖阁里仍旧没有动静传来。被撵出来的太子紧张地拽着寒诺的衣袖,将一张胖嘟嘟的笑脸皱成了肉包子,隔个一时半刻便要问上一句:“父皇不会有事吧?”随即自答:“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徐福很有眼力见地搬来了三张太师椅,请几人坐,又上了茶点。只是几人都心系皇帝,哪里还有心思吃食,倒是敦亲王灌了几口茶压惊。
终于,暖阁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徐诚便出来,立在阶上看着众人。他将臂弯里的拂尘一扫,不等众人问话,便高声宣唱:“接旨。”
四人只得跪下来,徐诚高声念道:“口谕,朕觉脑热力乏,太医叮嘱须得好生静养。着令太子监国。”
此言一出,堂下四人皆惊,门口更是传来一阵响动,众人循声望去,却是皇后带着火云立在门口。二人将将进殿,一众跟随的丫头太监还留在门槛外。皇后身子歪在门方上,火云一旁搀着,二人的脸色皆不大好。
“娘娘没事吧?”徐诚人在玉阶上,遥遥问了一声。
门外的宫娥立即入殿,搀着皇后上前来。她脸色本是发白,却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来,说:“无碍,只是本宫觉着,太子尚且年幼,此时监国,对她来说会不会负担太大了。”
不等众人说话,李愧便先道:“多谢母后关心,儿臣一定竭尽所能为父皇分忧!”
徐诚笑道:“口谕还未完。皇后娘娘请坐,奴才好继续宣读圣上口谕。”
张蓿只得坐下,徐诚才继续道:“令敦亲王、寒老太师、左相辅佐,举凡国事,不论大小,太子皆须与三位辅臣商议。钦此!”
“儿臣领旨。”
“臣领旨!”
不等众人起来,徐诚又道:“口谕,提刑司主司寒诺接旨。”
一众人都将视线落在寒诺身上,寒主司抬眼看了看徐公公,双眉微微一凝:“臣接旨。”
“元范与刘六郎一案,证据不足,暂停审理。二人暂时羁押在提刑司,望寒大人在此期间能拿到充足的证据。”徐诚语毕,眼瞧着寒诺叩头谢恩,又步下阶来,从袖中取出圣旨来,赔笑说:“本该是咱家亲自去宣旨的,奈何圣上跟前离不开人,便有劳寒大人代为宣传。这是给寒二公子的旨意,正式擢升他为京畿预备营指挥使。”
寒诺恭敬地领过圣旨,徐诚便叫两个小太监上来替他捧着,吩咐随着寒大人出宫送圣旨。又同各位大人说:“圣上说各位大人辛苦,今日便不必再候了。里头诸事还忙,咱家先进去了。”
几人皆应声,待得徐诚离去,敦亲王方笑道:“圣上突然来这么一下,倒把人弄了个措手不及。”
张相也摇头笑道:“看来,圣上是铁了心要办这桩公案了。”
张蓿担忧道:“外头的疯言疯语我也听说了,父亲就不要掺和进这桩案子了。”
张觅朝皇后揖礼,道:“老臣遵照娘娘旨意。”
寒诺与他二人无话可说,只因太子一直拉着他的袖子,不好就走。正原地沉思,忽听得外头一片喧哗声,片刻间又有乌泱泱一大群人跟来,为首的却是勉宫的剑竹,身后跟着一乘六人抬着的软轿直接入殿来,正是身残志坚的言若公主。
而她的身后,则跟着静贵妃梁良。
众人心下皆是一惊,暗道这小公主来,又有什么事?只等着软轿行到跟前落下,方才各自行了礼。
李言若的目光滴溜溜地顺着众人转了一圈,随后落在皇后身上,“我听说皇兄在朝会上病倒,特意来看看,没想到皇后娘娘身怀有孕,倒是比我跑得快。”
张蓿微微含笑,应声道:“本宫的身子如今还不显,太医也说多走动对胎儿有好处。倒是公主双腿不变,难为你还能赶得这么及时。”
李言若也笑,“毕竟血脉相连。”她向李愧招了招手,待他过来后,才细声问:“你父皇如何了?”
李愧便将刚才徐诚出来说的话给说了一遍,李言若点了点头,抡起唯一能动的右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有出息了,可得跟着几位大人好好学,将来好早早地接你父皇大印,也好叫他早些歇息休养身体。”
众人知道她一向任性惯了,皆不理论。
倒是跟这李言若进来的静贵妃盯着皇后身后的火云看了许久,尔后担忧道:“皇后娘娘如今怀有身孕,该择几个年纪稍长的人在身边才好。从前都见娘娘身边时常跟着一位哑婆婆,怎么这两日反倒不瞧见了?”
皇后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重新舒展开来,“哑婆上了年纪,本宫恩准放她回乡养老去了。”
梁良笑道:“到底是皇后娘娘体恤下人,不知道哑婆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如今可平安到家了没?”
张蓿还未开口,立在她身后的火云便道:“静贵妃这是在审问娘娘吗?”
梁良忙赔笑道:“岂敢,臣妾不过是闲着无聊,随口一问。”
张蓿忙抬手示意火云不必多言,勉强维持住面上笑容,道:“宫中妃嫔不算多也算不得少,如今熙妃获罪被罚,你是诸妃之首,若有空闲便多看看各宫宫务。待将来本宫身子疲乏时,也好托给你偷个懒。”
梁良应了声是,一旁的李言若死死地盯着皇后,只等二人结束对话,才冷冷地道:“不止是静贵妃心生好奇,我也很想知道,这位跟着皇后入宫的哑婆婆如今身在何处;为何在得知皇后娘娘有身孕后,还要出宫回乡。”
“公主这是?”张蓿冷眼看着李言若,好一会儿,才又笑开:“难不成,公主认为本宫身边的这位哑婆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查过才知道。”李言若丝毫也不退让,“皇后不说,我便让皇兄发出海捕文书,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到那个时候,恐怕不保的不仅是秘密,还有皇后娘娘您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