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栉木理宇2018-11-27 14:0922,835

  1

  雨后的院子湿漉漉的,散发着独特的草腥味。 下午六点,皆川留美子用竹扫帚打扫着院子。她机械地重

  复着手上的动作,心不在焉地回味着昨晚同丈夫的对话。 当时她应该正在准备晚饭。

  这时门铃响了。留美子赶紧跑到门口,原来是收报纸费 的。她小跑进客厅,拿起钱包又回到门前。

  她边闲话家常,边从钱包里拿出零钱数起来。钱还没数 完,从她刚刚出来的客厅,又响起了电话铃声。

  留美子心里忍不住想咋舌。 不过丈夫和女儿都在客厅,他们应该会接电话。于是留美

  子回头继续应付收款员,可电话却响个不停。 响到第八声,留美子只好对上门收款的男子说句“失陪一

  下”,跑进了走廊。

  可就在她推开拉门的瞬间,电话就像算准时机似的,挂 断了。

  眼前,丈夫正穿着居家服闲躺着。三女儿亚由美刚才还在 旁边悠闲地剪脚指甲,不知她什么时候出了客厅,现在不见 人影。

  留美子不禁叹气道:“你接个电话总行吧。” 连她都被自己低沉的声音吓了一跳。 丈夫孝治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上班接的电话已经够多了,不想回了家还得接。” 留美子心想,我不也一样吗?不过她忍住了没说出口。

  现在,留美子在一家测量事务所打零工做会计,离家不 远,可以骑自行车上下班,收入绝对算不上高。虽然是朝九晚 五的工作,不用加班,但工作期间几乎没有休息。上班时自然 要接电话,有客人上门还要端茶倒水。

  虽然工作形式不同,不也一样劳动了八个小时吗?凭什么就 我不仅要出去工作,回来还要做家务,就连电话都非接不可?

  但她清楚,就算对丈夫抱怨,也会被他一句“薪水不一样 啊,薪水”,不耐烦地打发回来。

  唉,果然不该辞职啊。想到这里,留美子一下子泄了气。 结果,她也没反驳丈夫,出了客厅,又回到门口。 留美子强装笑脸,照例付了一个月的报纸费。 这就是昨晚的经过。 她也自知没有意义,事到如今犯不着为这种事受伤,奈何

  心里仍是刀割般的痛。

  ——我的人生,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错? 是二十五岁那年冬天,在联欢会上和丈夫坠入爱河的瞬间

  吗?还是第二年夏天,意识到避孕失败的那一刻呢?抑或是经 丈夫介绍,和姑子们第一次见面,即便被当面叫作“不检点的 女人”,也坚决表示“我绝对要跟他结婚”的时候呢?

  就算大姑子们不痛快,留美子还是顺利生下了三个孩子。 幸好她的工作单位很好请产假,孩子满六个月就能送去熟

  识的托儿所。就算三个孩子都是女儿,就算姑子们背地里骂她 生不出儿子,留美子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往心里去。

  女儿也没什么不好。如今女人也能工作,后嗣云云早就脱 离了时代。而且这个家本就不是名门望族,也和遗产无缘。留 美子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对大姑子们的冷嘲热讽嗤之以鼻。

  不过在生下三女儿的九年后,留美子第四次怀孕。 检查的结果,是个男孩。 留美子自己都没想到,这消息会让她如此激动。姑子们欢

  天喜地,嚷嚷着终于有了后。留美子却毅然拒绝,对她们一 顿斥责:“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谁也别想动他。”

  同一时间,她离开了长年供职的公司。 她想为了来之不易的长子排除万难,辞职也是想尽量减轻

  母体的压力。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得不承认。 留美子苦涩地咬住了腮帮。

  就算是为了亲儿子,也不该辞掉工作。只要还留在那个公 司,就能保证和丈夫同等的收入。再加个班,甚至赚得比他 还多。

  金钱并不代表一切。 可是不能否认,收入确实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之一。

  ——现在,我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丈夫明知她被姑子们刁难,却不帮她说话,甚至连电话都

  不愿接。眼看着肚子一年大过一年,头发倒是越来越少。大女 儿只有认真这一个优点,乏味无趣。二女儿脾气倔又不听话。 三女儿则是娇生惯养,总跟人发生冲突。

  ——到头来,我就只剩下这些而已。

  我就是为了这些,放弃了本想奋斗一生的事业吗? “要抱怨,就像从前那样跟我挣得一样多吧。”丈夫这样

  吼道。

  “你要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再哭时间也不可能倒流。 我不管你是更年期还是抑郁症,总之别当着我的面哭,烦死 了。”甚至还对她如此恶言相向。

  其实留美子心里清楚。 丈夫孝治是个弱者。留美子会跟他结婚,是相信自己可以

  包容他的软弱。然而那一天的事故,抽去了她的全部力气。 然后,一切都变了。 从那天起,留美子不再努力成为“好母亲”“好妻子”。 她完全打消了当个贤内助的念头,放弃为女儿们营造良好

  的环境,也不再笑着送她们出门。 现在留给她的,就只有孝治这个不做家务不管孩子,甚至

  连电话也不接的丈夫。 还有大女儿琴美,沉默寡言只是听话而已。二女儿美海怎

  么都不讨人喜欢。三女儿亚由美心智堪比小学生。就只有这些 而已。

  ——没了那孩子,这个家已经名存实亡。

  苍白空虚的客厅,空荡荡的男孩床,塞在纸箱里的游戏机 和游戏卡,供在内厅的佛龛和遗像。

  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想再看到。 当然,理性上她也明白。

  不应该对家人有这种想法,剩下的这些人,现在正是需要 相互扶持的时候。那孩子的死,打击的不只是自己。她心里非 常清楚。

  可是,感情上却调整不过来。她总是泪眼模糊,动不动就 情绪起伏。一闭上眼,就会闪过幼子的笑脸。

  留美子停下手中的扫帚,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用扫帚竿杵着额头,只觉身体又倦又沉。这也难怪,她

  已经好几个月没睡过好觉。 葬礼那天,刺骨的寒冷。

  道路两旁是除雪车铲开的积雪,堆成高墙耸立着。放眼望 去,一片银白的世界里,唯有葬礼布幕的黑色格外醒目。

  现在,她的视野里并没有那片白色。 梅雨时节刚至,早晚还有些凉意,不过树木逐渐加深的绿

  色,预示着夏季将近。 只是,即将来临的夏季,已经没有那个孩子——智未。 去年为止的快乐夏天,再也不会到来。家里、幼儿园、街

  道和公园,也不再有爱子智未的身影。 看着院里盛开的牵牛花,和儿子相视而笑的记忆,已经逐

  渐模糊。

  院里精心设置了花坛,方便智未上小学之后写绘画日记, 或是做自由研究。可今年别说花盆和支架,就连种子都没买。

  留美子继续垂着头,又是一声叹息。 突然,小小的脚尖进入了她的视野。 只见稚嫩的小脚上穿着白袜子,在脚踝处印着动画形象的

  图案,却没穿鞋,就这么踩在柏油路上。 留美子抬起头来。 顿时,她瞪大了双眼。 在她眼前,站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

  男孩穿着卡其色的裤子和运动衫,打扮很普通。 可是衣物并不合身,衣服松松垮垮,看起来大了不止一号

  两号。可仔细一瞧,衣袖裤脚的长短却都合适。 他是太瘦了。

  这孩子瘦得厉害,体重和身高简直不成比例。按说这个年 纪的孩子,脸蛋本该胖乎乎的,他却干瘪凹陷,从袖子露出的 手也是皮包骨头。

  看他的衣服不像便宜货,不过似乎有段时间没洗了,袖口 衣领都是污垢。刘海也油腻得粘在一起,指甲又脏又长。

  男孩微微哆嗦起嘴唇。 “……厕……” “什么?”

  “请借我……上个厕所……” 男孩声如细蚊,脚不停打着哆嗦。

  留美子猛然回过神,连忙推着男孩后背为他带路。 看来已经是刻不容缓。虽然院门离玄关并不远,也难保来

  不及。

  智未也常这样,突然叫嚷要上厕所。像这样刷白了脸,意 味着他已经憋不住了。

  “快,跟我来。那儿就是玄关,开了门旁边就是厕所。” “给您,添麻烦了。”

  “客气什么,快,赶紧——”

  留美子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男孩突然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他的裤裆眼看着一点点变湿。几秒后,水滴就顺 着裤管淌了下来,在两腿之间积成了小水洼。

  留美子目瞪口呆。 院子里本是灰色的铺路石,眼看着变黑。印着动画形象图

  案的袜子,也跟着打湿变了色。 伴随着水声,最后响起了呜呜的轻声啜泣。 男孩哭了。他紧握双拳站在原地,羞于自己的丢人,无声

  哭泣起来。他喉咙一阵阵抽搐,气都接不上来。 这模样,让留美子不由得揪心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不应该是这种哭法。不能让小孩子这样当

  着别人的面,忍着声音流下屈辱的眼泪。 太不像话了。这孩子身边的大人们,到底在干什么? “没关系的。”

  留美子蹲下来,伸手想摸男孩的头。 只见男孩的肩膀微微一抽。 他的反应让留美子不由得停下手来。 男孩的身体明显紧张起来。留美子改为轻抚他的背,想让

  他安心。

  “你只是没忍住而已,不要紧,你并不是故意的。既然不 是故意弄脏,就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对……不起……” “没事了。” 留美子忍住了想拥抱他的冲动。

  男孩的脸颊留着清晰的泪痕。看来他确实很多天没洗澡 了。满是污垢的脸经过泪水的冲洗,出现了好几道白线。

  这孩子的父母到底在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清晨六点,让小孩子鞋也不穿到处徘徊,已经很不寻常。

  更别说还把他瘦成这样,澡也不洗,连厕所也不让上。

  ——难不成,这是在虐待儿童?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叫什么?”男孩摇了摇头。 “那你住哪儿?知道电话是多少吗?”男孩仍是摇头。 留美子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暂时把他带回家保护起来了。先给他洗个澡,让

  他吃饱饭,同时联系警察就行。 按他的体格,儿子的衣服应该能穿吧。虽然可能有些短,

  松紧应该正合适。

  这样想着,留美子也意识到刚刚的叹气只是装装样子。 说来奇怪,她心里很是雀跃。 她已经有半年没照顾过这么大的男孩子了。和自己儿子差

  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大小,就连长相都好像有些相似。 清澈的眼睛是内双眼皮,小嘴始终微微撅起,虽然远远称

  不上一模一样,却有某种能让她联想到儿子的地方。 “你肚子饿吗?”留美子问道。 男孩边哭边点头。

  “这样啊,那就进屋吃些东西吧。你先换身干净衣服,我 给你做早饭。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吗?或者是吃了身上会痒 痒的。”

  男孩听了摇摇头。 留美子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挑食,也没有过敏。 留美子重新看向男孩的脸。 “小朋友,你叫什么?” 这次他做出了回答:“……巳。”

  “什么?” “朋巳。山口朋巳。” 留美子不由得露出了笑脸。 “这样啊。”

  她的声音在哆嗦,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抓着男孩消瘦

  音同“智未”。

  胳膊的手也忍不住用力起来。 留美子露着微笑,压低了声音。 “那阿姨就叫你‘小朋’,好吗?”

  2

  “美海,你今天放学后有空吗?” 皆川美海听到同学结衣的问话,扭过头来。她边用垫板扇

  着脸,边回答:“嗯,有空。不如说随时都有空。” 结衣一下子绽开了笑脸。 “太好了。其实今天是B班小樱的生日呢。” “什么,不是吧?” 我都不知道呢,美海心想着,不由得睁大了眼。 “完了,我什么都没准备。这可怎么办?我总是借小樱的

  笔记,经常麻烦她呢。” “大家都一样,而且我也是刚刚才听木下说起。” “啊,这样啊。” “嗯。所以是临时决定大家一起帮她庆祝,就去问她想怎么

  过。结果小樱说想唱卡拉OK,所以我想问你有没有空一起去。” “卡拉OK吗?好啊 。说起来我最近都没去唱过呢。” 美海边搭腔,边收起桌上摊开的自动铅笔和彩色笔,一把

  放回文具盒。

  夏末潮湿的暖风刮进敞开的窗户,掀起教室里褪色的窗帘。

  “那美海也参加咯?能待到几点?” “随便几点都行,我家没门禁。” “啊,对哦。美海家这方面很宽松呢,真羡慕。” 结衣说去转告大家,转身走开了。 美海望着她的背影,嘟囔道:“才不是你想的那么好……” 其实,美海家的管教绝对算不上“宽松”。

  如今姐姐琴美已经是大学生,还被伯父带话,严格要求 她“十点前必须回家”。妹妹亚由美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读初 中二年级,都被奶奶要求“一出学校就每隔十分钟给妈妈发一 次短信,直到回家”。

  姐姐长相随父亲,被父方亲戚当成宝。妹妹则是奶奶的心 头肉。而年纪小很多的智未弟弟,又最受母亲宠爱。

  兄弟姐妹中,只有美海不上不下。 就她没人袒护偏爱,在众人的遗忘中,长到了十六岁。

  多亏这样,她才确实像结衣所说,享受着“宽松”“自 由”的高中生活。

  不过,放她自由并非出于信任,纯粹是没人关心而已。 这份宽容,只是印证了家里没有任何人在乎美海的事实。

  她在那个家里,简直被当成透明人。

  ——不过,整个大家子的关系好歹取得了平衡。 美海心里很不是滋味。

  虽然美海多少受到冷落,至少皆川家很好地维系了这种 平衡。

  弟弟出生前,奶奶疼爱的亚由美在家里享尽优待,从而保证 了婆媳间的和睦。等有了弟弟,奶奶又把他当作“继承人”,逢 人就夸,反过来讨了母亲欢心。

  可如今,家里已经没有奶奶,也没有弟弟。 两人都已经不在了。 奶奶今年初春住进了养老院,这是她本人的要求。 弟弟现在正躺在冰冷的坟墓里。他死于事故。幼儿园在进

  行野外教学时,疲劳驾驶的卡车撞了过来。 那是光天化日下的惨剧。 连同幼儿园老师在内,有十二人重伤,两人死亡。死掉的

  其中一个,就是当时年仅五岁的皆川智未。 美海光是想起当时的情景,至今仍是指尖冰凉。 要知道,智未的遗体即便做了修复,依然无比凄惨,甚至

  在葬礼上都没打开棺材。

  ——那种经历,她不想有第二次。 就在她不禁捏住眉头的瞬间,从头顶传来了声音。 “美海。”

  她猛地抬起头。 “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我没事。”

  她连忙回过头,同班的真绪正担心地盯着她。 “我听说今天美海也会一起给小樱庆生。” “嗯,对,我去。”

  “这样啊,太好了。” 真绪笑了,像是松了口气。 同时,美海胸口一揪。

  像这样让周围的人有所顾忌,总让美海过意不去。已经过 去半年了,可直到现在,同伴们对她仍是“特殊对待”。

  “不如说,是两层意义上的‘太好了’。” 真绪压低声音凑了过来。 “如果美海不来,说不定岩岛也不来了。” 美海一愣,涨红了脸。 “你……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我去不去又没差。” “不是你,是岩岛。”

  “岩、岩岛又怎么——”

  美海话到一半,不禁语塞。 真绪看着美海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的模样,呵呵笑了。

  “你也知道,岩岛会带气氛,这种场合没他怎么行?当 然,美海也要为了小樱好好出席哦。我没别的意思。今天是去 庆生,要是被放鸽子,小樱会难过的。”

  美海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上课铃响了。

  “那放学之后我来找你。”真绪挥挥手,回到了自己的 座位。

  “小樱,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生快!” “生日快乐!”

  狭窄的卡拉OK包厢里,大家举起手里的瓶子罐子,七嘴八 舌地送上了祝贺。

  因为大家都是穷高中生,所以选了可以自带食品的店,饮 料零食都是在附近的便利店买好带来的。

  只有生日蛋糕略显豪华。

  这是有心的女生跑到市内的人气蛋糕店,稍下血本买来 的。虽然时间仓促,还是在巧克力牌上写了“给小樱”的文 字,总算有个庆生会的样子。

  “先插蜡烛吧。” “咦,谁有打火机或者火柴吗?” “没有没有。” “今天这些人都不抽烟呢。”

  “去服务台要打火机如何?可是这里不能点火吧?” 美海不管大家的你言我语,自己拆起了便利店买来的纸盘

  纸杯。

  她正一二三地点着沙发上坐着的一大排人。 “啊,我也来帮忙。”

  身边有人对她说话。 美海正要抬头,又赶紧缩回了脖子。 是B班橄榄球社的岩岛尚基。

  她和岩岛从初中开始就同校,不过从没在过同一个班。可

  是从初三的春天开始,岩岛就经常在走廊上和她打招呼。 当时,美海班上姓皆川的有两个,所以每当在走廊上擦肩

  而过,岩岛都会用体育系特有的大嗓门叫她: “很多‘mi’的皆川同学!” “什么啊,别这么叫我。” “可是很好懂啊。”

  “Minagawa Miumi,你的名字全是‘mi’,很有趣。”岩岛 说着露出了爽朗的笑脸。

  橄榄球社的岩岛人高马大,性格开朗很受学长学弟喜欢。 虽然不说话时有些可怕,不过笑起来皱着脸非常可爱——从前女 同学对他的评价就一直不错。

  就是他“皆川同学,皆川同学”叫个没完,不知不觉周围 的气氛也完全变了。

  “都说了,我跟他没什么。” “他又没说过要跟我交往,再说,我们根本就没单独出去

  玩过。”

  可是就算她一再解释也没用。 “那你就跟他出去玩啊。” “要不了多久,他绝对会跟你告白。”大家反而起哄。 周围的反应让美海咬牙切齿,岩岛本人却笑了。 “很多‘mi’的皆川同学,下次来看我比赛吧!”

  “皆川美海”日语读音为“Minagawa Miumi”。

  ——不过,我倒不是讨厌他。 美海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们还没熟到谈得上喜欢还是讨厌的程度。虽然知道彼此 的手机号,也从没私下发过短信。

  “皆川同学?我说我也来发纸盘。” 算不上熟的岩岛在旁边提醒她。美海慌忙说声“谢了”,

  把还没拆的纸盘套装塞了过去。 天气还有些凉意,岩岛却早早穿起了短袖。 从袖口露出的胳膊满是肌肉,晒得黝黑。每每快要碰到他

  的胳膊,美海都会无意间拉开距离。 岩岛不禁苦笑:“干吗啊?皆川同学,你别躲得这么明显

  嘛,很伤人啊。” “什么?我没躲……只是担心撞到。”美海嘟囔着回答。 没错,美海并不讨厌岩岛。 只是有些不擅和他相处。岩岛性格直爽,不管当着谁都能

  毫不在乎地搭话。还有像这样,从极近距离直视对方的眼睛, 都让美海难以招架。

  这让美海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如果换了亚由美妹妹,肯定一回家就会对奶奶和盘托出。

  奶奶则会勃然大怒,认为对方是在诓骗孙女。 “班上竟然有这么轻浮的男学生,班主任是怎么教的!” “留美子,你去跟学校要个说法。” 像这样把全家都卷进去,上上下下乱成一团。

  要是琴美姐姐,更是一开始就不会来这种地方。姐姐今年 刚进大学,每天课一上完就直接回家,从不破例。就连迎新 会,也全部当场回绝。

  美海忍不住问她:“姐姐,不去恐怕不好吧?” “大学不是交朋友的地方,只要拿到学分就好了。”她只

  是这样冷淡作答。 “喂,皆川同学,那边的纸杯也给我些吧。” 近在咫尺的低语让美海吓了一跳。 看来在她陷入沉思时,岩岛已经发完了纸盘。美海嘟囔了

  一声“抱歉”,把便利店的塑料袋连同整包纸杯递给了岩岛。 “喂,别光顾着吃,谁来点歌啊。” “欸?可是第一首必须是大众歌,要不会被抱怨吧。” 部分声音传进话筒,通过音响在房间里回荡。

  有人在认真翻歌集,有人在琢磨菜单,有人霸占了点歌 机,有人忙着切分剩下的蛋糕。大家各行其是,“主角”小樱 则笑眯眯地坐在寿星的座位上。

  岩岛起身发完纸杯,又“啪”地坐回美海身边。 看来有人点了歌,房间里响起了欢快的前奏。 “你弟弟的事,很不好受吧。”岩岛低喃。 美海垂下头,没有搭腔。

  “抱歉,我也知道这种话轮不到我说。不过,真的很遗 憾,那完全是场灾难……抱歉,我比较笨,到现在也不知道该 说什么好。”

  他用力挠着头。 “可是,你肯定很难受吧。” 美海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就是这种地方让美海为难。做出好心的样子,贸然揭人 伤疤。好不容易大家都快忘了,他却偏挑这种时候提起弟弟。

  岩岛交叉起手指,慌张的模样有些不合他的形象。 “真的很抱歉,不该对你说这种话。可是我很担心,皆川

  同学是不是再也不会出席这种场合了。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 可我就是着急,忍不住会乱想。”

  “想什么?” “我会想,皆川同学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笑笑闹闹了,该

  怎么办啊。如果真成了那样,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啊……我一直 在想能为你做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

  美海哑口无言。 岩岛垂着眉,似乎有些为难地盯着她。 美海又埋下头,心里嘀咕起来。

  明明完全不熟,却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不照顾我的情况和 心情,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丝毫没考虑会让我反感为难。

  ——所以说,岩岛让她感到难以相处。

  美海鼻头一酸,下意识地咬紧了腮帮。 她正要开口,可就在这瞬间,校服口袋里设成静音模式的

  手机震动起来。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美海打声招呼,连忙出了房间。

  不知道会是谁。平时会给她发短信打电话的,现在基本都 在这个卡拉OK包厢里。其他知道她号码的就只有家里人,除非 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否则不会打她电话。

  因为美海是皆川家的“透明人”。 也有过例外——没错,正是半年前的那一天,弟弟遭遇事故

  的那个寒冷冬日。 美海慌忙跑到走廊尽头,这才确认了来电人。 是琴美姐姐。 美海浑身的血液都失去了温度,指尖冰凉。难不成,难不

  成家里又有谁出事了? “姐姐!” 美海把手机放到耳边大叫道。

  “怎么了,姐姐,这次又出什么事了——”

  3

  一小时后,美海哑然坐在客厅。 她身边是妹妹亚由美,正埋头理着头发的分叉。再旁边是

  竖着眉的姐姐琴美。接着是父亲,正绷着脸抱着胸。 母亲则坐在正中央。

  她护着一个坐在身后的小男孩,就像在保护他远离众人 的攻击。

  那是张生面孔,应该不是附近的孩子。可他现在穿的衣服

  并不陌生,无论是牌子还是款式,都不只见过,而且再熟悉 不过。

  ——是弟弟智未的衣服。

  那件印有飞机的衬衫,曾是弟弟的最爱。就算让他换睡 衣,他都会抱怨“还是这件好”,甚至到了硬脱就哭的程度。

  ——妈妈竟然会让陌生孩子穿那件衣服。

  这在之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智未既是最小的儿子又是长子,说他是母亲的全部也不为

  过。母亲一怀上他就辞去工作,和年轻妈妈们一起进行孕期游 泳,奔走于培训班。等孩子生下来,更是一反从前的不屑,拼 命进行什么“早教”“音乐教育法”。

  幸好智未本人并不怎么适应这一套,等他三岁过后,母亲 对英才教育的热情才终于告一段落。

  可是母亲对他的溺爱却丝毫不减,不如说一年更胜一年。 她没把智未像三个姐姐那样送进托儿所,而是让他接受测

  试,进了据说县内排名第二的“高水平、重教养”的高级幼 儿园。

  对此,父亲没给过好脸色。 “我拿自己婚前存的钱给他交学费,这下你没意见了吧?” 母亲毫不退让,最终让父亲闭了嘴。 结果,就是那次事故。 那之后,母亲眼看着衰老下来。漫画或者电视剧里常说,

  人要是太烦恼,会长白头发。母亲的头发倒没变白,却越掉越

  多,稀疏到能看清头皮。 她不再保养皮肤,满身是疮,嘴角眼角也起了鳞屑。她开

  始总穿同一身衣服,背也驼了。简直变了一个人。 家务也只做最低限度,家里转眼就脏了起来。灶台布满油

  污,排水口堆着厨房垃圾,她都视而不见。 可要是琴美或者美海看不下去,准备打扫,她又会涨红脸

  大叫:

  “干吗,你们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一点小事就让她歇斯底里,突然说哭就哭的情况也多了 起来。

  母亲失去智未之后,简直变成了一具陌生的形骸。 这样的母亲,现在却拿出弟弟的衣服,让一个陌生孩子穿

  上。美海实在难以置信,同时也颇受打击。 然而母亲并不知道美海的心情,继续把她晾在一旁,进行

  着家庭会议。

  琴美姐姐僵着声音说:“妈妈,我们知道这孩子很可怜, 你不想让他回去,我们也理解。可他不是小狗,不是随便就能 领养回家的。”

  “我又没说要领养他。”母亲平静地回答道。 “我已经带他去过荣町的派出所。那儿的巡警说‘应该是

  附近人家的孩子吧,可以先等一等他的父母’。可又不能一直 把他放在派出所,要不就只好先送福利院了。”

  “因为你去的是派出所吧。”琴美慌了。

  “都说那个派出所的巡警不负责,妈妈你也是知道的吧。 为什么不直接带他去公安局,那里有女警可以照顾他。”

  “公安局也差不多。”母亲摇摇头。 “反正结果都一样。最多笔录详细一些,说的做的还是那

  一套。要是送去福利院的话,这孩子就完了。” “我说妈妈。”

  琴美叹了口气。 “你对福利院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先不说过去如何,现在

  福利院的员工会手把手照顾孩子,跟政府机构和医院也有合 作。妈妈你们是八卦节目和肥皂剧看多了,对福利院还是老 印象。”

  “呵。”母亲冷哼了一声。 “你又没看过,怎么知道。”她一句话就堵住了长女的嘴。 琴美无言以对。 一旁的父亲满脸不痛快,亚由美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直勾勾地盯着一直打开的电视。 美海看向母亲身后。

  男孩一动不动地坐着,努力把本就瘦小的身躯缩得更小。 看他年纪应该在四五岁,小孩子不该有的瘦削脸颊,加

  上皮包骨头的手,实在惹人怜悯。那双手,正紧紧揪着母亲 的衣角。

  美海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说得的确在理。可是看看这孩子的模样,难道仅仅因

  为在理,就真忍心不管他吗? 照母亲刚才的说法,男孩名叫朋巳,又饿又脏,连厕所都

  没地方上,大清早的就在路上徘徊。 他满身污垢,肋骨胸骨瘦得清晰可见。内裤也没有,直接

  套着工装裤,而且连鞋都没穿,怎么想情况都不寻常。 “这么小的孩子来求助,你们就一点不觉得可怜吗?” 母亲挨个瞪了一遍所有人。 她眼白通红,眼球鼓得溜圆。

  可是,母亲即便正在气头上,她的视线却一如既往,没在 美海身上做任何停留。

  美海不由得转过脸去。 胃部涌上了苦涩的滋味。

  即便是这种时候,母亲仍然对她视若无睹。丈夫和长女持 反对态度,小女儿事不关己。有可能和她站到同一阵线的,或 许就只有二女儿而已。然而就算是这种场面,母亲也丝毫没有 询问她想法的意思。

  ——到底为什么,妈妈会这么讨厌我?

  美海并不记得自己闯过什么大祸。 虽然父亲偏爱大女儿,奶奶溺爱小女儿,倒也没有刻意排

  斥美海。只有母亲,对她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她应该并不是从小就不受母亲待见。

  她当然也有过快乐的回忆。最为清晰的是她右手牵着父 亲,左手拉着母亲,在菜花盛放的花田里漫步的情景。

  放眼望去,仿佛遍地都铺着鲜黄色的绒毯。还有荠菜散布 其中,宛如给绒毯镶上了绿色和白色的花边。

  那是童话般的光景。既快乐,又美丽。年幼的美海双手暖 暖的,高声欢闹着。

  返程时,不知在哪儿的店里,她吃了扣着香草冰淇淋的大 苹果派。嘴里又热又凉,口感又松又脆,刚放上舌尖就甜甜地 融化了。

  不知为何,画面里既没有姐姐琴美,也没有妹妹亚由美。 姐姐比她大三岁,妹妹小两岁。单从年龄看,理应是三个

  人同行才自然。 然而在美海的记忆中,只有她和父母而已。

  所以记忆中的自己才会那样开怀吧。或许,那是某种特别 的回忆吧。无论如何,对美海而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 次,她得以独占双亲的唯一记忆。

  “再说了,你擅自把孩子藏起来,会被当成拐骗。” 姐姐提高的嗓门让美海回过神来。 “如今这世道,就算是出于善意,也会被当成坏人。妈妈

  这种岁数的人没什么危机意识,要知道日本正在成为不输美国 的诉讼社会。要是有孩子迷了路在哭,你牵着走几步,说不定 都会被当成人贩子,被抓了也百口莫辩。”

  “就是为了避免误会,我才先带他去了派出所啊。” 母亲冷冷地说道。 “虽然我成不了他的亲人,但至少留了笔录。起码有记录

  能证明清白。” 琴美耸耸肩:“是吗?有记录就好。那应该很容易联系儿

  童福利院了吧。我们家确实拿这孩子没办法。” “儿童福利院?” 长女的话让母亲横眉竖眼。

  “联系那种地方干什么?那种地方没有任何权限,根本帮 不上忙。你该不会连新闻报纸都不看吧?那些被打骂杀害的孩 子,大半都有邻居或警察通知过儿童福利院。结果呢,还是没 避免孩子被害,这就是现实。顶多就是个政府部门,你期待他 们会办事?”

  母亲语气激昂,琴美变了脸色。 “你也别太过分。” 父亲给了长女台阶下。

  “跟你女儿又没关系,你冲她发什么脾气?而且,琴美本 来就没说错。听好,就算只是小孩子,他也是个人,不是简简 单单说收留就能收留的。”

  接着是数秒的沉默。 躲在母亲背后的男孩,眼看着肩膀发起颤。他的小手揪着

  母亲衣角,也抖得好像能听到哆嗦声。 既然美海看到了,琴美姐姐和父亲肯定不会看不到。 母亲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寂静。 “那你来动手把人家赶出去啊。”

  她压低了嗓门。

  “你来抓住这孩子的胳膊,硬把他拽起来,拉到门口就 行。打开门把他推出去,大骂‘你饿不饿死关我什么事,给我 滚’,不就结了?你来动手,现在立刻做给我看,快啊!”

  “你在说什么……” 可是母亲咄咄逼人。

  “怎么?你现在倒犹豫了,想装好人了?该不会连赶他出 去也要让我来?开什么玩笑。想赶走他的是你和琴美,那就该 你们动手。我明明想保护这孩子,你们难道要推给我?”

  母亲看向琴美,催促她动手。 “你不是想赶这孩子走吗?那就弄脏自己的手,自己做到

  底吧。你看这孩子瘦成什么样,你只要抓起他的胳膊,拖到外 面去就行。然后跟他说,‘去找政府,再也别来我家了’。你 要能当着这孩子的面说出来,就尽管说。”

  接着是几乎让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母亲急促的呼吸,在客厅里回荡。 最终,父亲先转移了视线。 “随你的便……”

  说完他起身拉开拉门,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美海不禁松了口气。 她忽然看向母亲身后的男孩。眼看着大人们吵成这样,他

  肯定吓坏了吧。美海自己也体会过,那种无比害怕、如坐针毡 的难受心情。

  然而这一瞬间,美海感到了异样。

  从母亲身后窥视着的男孩,眼中是无比的平静。 那双眼里没有恐惧,仿佛淡然接受着现实,有种异常的成

  熟。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冰冷的石块。

  ——就在刚才,他明明还被父亲吓得手直发抖。 美海心里纳闷,一旁的琴美姐姐正说得起劲。 “好吧,就当是暂时必须藏着这孩子吧,不过一定要定好期

  限。就算他父母一直没来接他,也不能一辈子留着这孩子。” “我有数。”

  母亲应道。

  “谁说一辈子了,这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嘛。反 正,只是很短一段时间而已。”

  美海看到姐姐欲言又止,最终抿紧了嘴。 恐怕,姐姐跟我想的一样。母亲表面上说得斩钉截铁,什

  么“时候到了自然会放手”,其实她丁点儿也没有这样的念头。 那孩子和夭折的智未年纪一样,身高一样,连名字的读音

  都一样。而且就这么巧地选择了向我家求助。 母亲显然是把这当成了命运的安排,她的侧脸露着藏不住

  的愉悦。

  姐姐摇摇头,站起身来。 临走时,她稍稍瞥了眼美海。 美海却默默别开了脸。

  我能做什么,我甚至连发言权都没有。而且我也丝毫不想 帮父亲和姐姐背黑锅,亲手把那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赶出去。

  拉门静静合上了。

  4

  “爸爸呢?” 琴美姐姐边问边把心仪的坐垫拉过来。 “他说在外面吃。”

  “哦。” 琴美简单应了声,拿起了筷子。母亲似乎无意多说,注意

  力又回到身边的朋巳身上。 美海从锅里舀起味噌汤,像平常一样坐到了饭桌一头。

  来吃晚饭的有琴美和美海,再就是朋巳和如影随形的母 亲,这四个人而已。

  亚由美妹妹回家时扬了扬带有“M”标记的袋子,说了 句“我买了麦当劳”,把自己关进了卧室。

  父亲本来就很少在家吃晚饭。他在医疗器材厂跑业务,忙 着加班或者接待客户,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儿子出生后,母亲催他说“家里要是少了爸爸,不利于情 商教育”,父亲这才开始争取尽早回家。不过最近已经完全回 到了从前的生活模式。

  “小朋,牛肉饼的酱汁还够不够?味道淡不淡?”

  母亲对朋巳说话时满是溺爱,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的 脸,贴身照顾着他。

  桌上摆着牛肉饼,淋着买来的甜酱汁,还有土豆沙拉和现 成的玉米浓汤。简直就是商场里的儿童套餐。

  朋巳来到皆川家已经三周了。 第一周母亲还会换着花样摸索,不过最近已经固定成了这

  几道菜。

  因为朋巳挑食挑得可怕。 首先,他完全不吃鱼类。不管是炒是煮,还是用煎的,都

  不行。刺身也一样。肉类除了绞肉就没什么喜欢的。 咖喱或者炖菜里的肉,他勉强可以下咽。不过换了姜汁炒

  肉或者煎肉,就绝对不碰。虾也只吃奶汁烤菜里去过壳的,其 他一概不接受。即便这样,如果炸虾不是像棍子一样笔直的, 他会觉得“很恶心”,照样拒绝。

  至于蔬菜,90%都不吃。他能吃的就只有黄瓜、生菜、卷心 菜和土豆而已。而且土豆要么做成沙拉,要么是可乐饼或者 炸薯条,否则也不吃。如果用来做肉菜或者味噌汤,会被他视 为完全不同的食材。

  鸡蛋也一样。他能吃厚蛋烧、煎蛋、蛋包饭,换成蒸蛋 羹就碰也不碰。

  自然而然,饭桌上就只有朋巳爱吃的了,牛肉饼、蛋包

  名字取自法语croquette,日音为koroke,音似“可乐饼”。在土豆泥里加入炒好的 洋葱和肉末,捏成圆柱状煎炸。

  日式传统家庭料理。制作方法是摊一张鸡蛋饼卷起来,继续倒蛋液,继续卷,最后成 一张蛋饼卷。

  饭、可乐饼、炖菜、煎蛋和奶汁烤菜轮着来。 父亲喜欢就着凉拌或腌制的小菜,吃刺身或者烤鸡肉串,

  再来上一杯,也难怪他不想回家。

  ——可是,智未并不这样。 美海暗自嘟囔。

  智未弟弟是个几乎不挑食的孩子。虽然他也会避开辣味或 者芥末味太重的食物,不过除此之外都和大人们吃的一样。

  而且,他非常爱笑。 每天晚饭桌上,他都会天真爽朗地告诉大家今天幼儿园里

  发生的事情。

  他总是挥舞着筷子当指挥棒,直到被母亲制止——不过即便 手上停下来,他也照样满脸笑容滔滔不绝。

  所以,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现在母亲身边这个机械地吃 着饭的孩子,和弟弟没有一丝相似。

  然而母亲却不这么看。 她一口一个“朋巳”地叫着,没完没了地问他这够不够,

  那要不要,添不添饭。

  “可乐饼加牛肉饼配土豆沙拉,这些啊,”琴美嘀咕 道,“完全是哪家超市都有的小菜吧。”

  她并不是在和美海搭话,对姐姐来说,不过是“自言自 语”。美海心里明白,所以只是默默动着筷子。

  电视一直开着,画面从国会直播切到了新闻。主持人打着 恶俗的领带,呆板地念着报道,画面中出现了某个廉价公寓紧

  闭的窗户。

  “二十四日,神奈川县平冢警局逮捕了居住在当地的一名 男性消防员。该男子涉嫌对交往女性的孩子施加暴力,致其严 重受伤。

  “被捕嫌疑人从上月至本月初,疑在交往对象住宅内,对 六岁男童施加掐脖、扔下楼梯等暴行,致其身受重伤。男童或 需一个月才能康复。警方称,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表 示‘小孩子不听话,所以想教训他’……”

  声音突然没了。 原来是母亲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她用异常快活的语调哄起朋巳。 “哎呀,就快吃完了啊。” “再一口,再吃一口。” “小朋真了不起,今天也努力吃了好多呢。”

  母亲拍着手对男孩赞不绝口。还伸出手指擦掉他嘴角的酱 汁,舔进自己嘴里。

  这下连美海也深感无语。母亲对朋巳的态度,与其说是儿 子,倒更像是小恋人。

  不过可以肯定,母亲也是在以她的方式,让朋巳别去在意 刚才的新闻。

  ——单亲妈妈,和她的情人。

  这正好是美海对朋巳双亲的印象。 朋巳刚被皆川家收留时,又瘦又脏,不过身上并没有明显

  的伤痕。也没有内出血或者烧伤的迹象。 “看来是被遗弃了吧。” 琴美姐姐低喃道。她当时的口吻依然只是自言自语。 朋巳照样沉默寡言。 他对父亲只字不提。或许并不是不想说,而是无从说起。

  不过,他倒是会稍稍提起母亲。 “妈妈一定会来接我。”

  他只是这样坚持己见。如果多问几句,他就会顽固地闭紧嘴 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绝不会说任何对母亲不利的话。

  不知男孩是被谁置之不理,生父还是养父,抑或只是母亲 的情人。不过可以肯定,他和母亲之间确实存在牢固的纽带。

  ——但无论如何,他的母亲都是个弱者。

  美海这样认为。 毕竟是她对男人言听计从,弃亲骨肉于不顾。是她这个做

  妈妈的,让学龄前儿童清早六点到处游荡,不带他上厕所,连 内裤都没备足。

  而且,估计她给孩子吃的,全是超市现成的小菜和速冻 食品。

  朋巳与其说是偏食,更像是害怕尝试没见过的食物。而且 比起家里做的菜,他更喜欢市面上卖的酱汁或者调料包的味 道,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不过这对留美子而言,或许求之不得。 就美海所知,母亲留美子的厨艺并不好。可以说她就没有

  哪样擅长的家务。 从前她还在上班时,曾一连加班好几天,换洗衣物都堆到

  周末才洗。早饭和便当全都是奶奶在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扔垃圾成了琴美和美海的工作。经常

  是奶奶做好了饭菜放着,一家人各自饿了就吃。 在智未出生之后,她才开始提倡什么饮食教育,一天要吃

  三十种食材,力求做个“贤妻良母”。 可是就算有干劲,厨艺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 母亲并不是突然喜欢上做菜,最终也没练出值得夸耀的手

  艺。其实她巴不得都像朋巳这样,最喜欢吃现成的,还有冷冻 食品和市面上卖的酱汁。

  ——开个玩笑,确实有些恶毒了。

  美海悄悄在心里做了反省。 或许正是因为我会这样批评母亲,才不得她欢心吧。也可

  能是由于母亲的冷淡,我才会对她有意见。 这就像是在问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根本没有答案。 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超过十年,就算再怎么烦恼,事到如

  今又能有什么改变。 “我吃好了。”

  姐姐放下筷子,收起餐具正要起身。 “姐姐,先放着吧,我一起洗。” 美海头也不抬。

  “是吗,谢了。”

  琴美搁下这句话就离开了房间。 美海硬是咽下剩余的白饭和味噌汤,三两下吃完了饭。 这味噌汤,是今早美海自己用冰箱里剩下的蔬菜做的。朋

  巳只喝粉末冲泡的速食汤,母亲自然也不会准备朋巳不喜欢的 东西。这样一来,谁想吃就只能自己去厨房做了。

  不过,这对美海来说并不是什么负担。 说白了,现在还轻松些。 智未还在时,谁都不能擅自碰菜刀。哪怕想做一丁点家务,

  都会被母亲恶狠狠地瞪着,质问“你对我的做法有意见吗”。那 段时间,只要稍微偏离她心目中的“理想家庭形象”,她立刻就 会翻脸。

  那时她对美海照样不闻不问,不过听说每天都会不厌其烦 地催父亲和亚由美,让他们“尽量准时上桌吃晚饭”。

  吃饭必须全家人到齐,否则不利于智未的教育。这是母亲 当时的主张。

  然而,在智未死后,就好像是反作用的集中爆发。 她对家务完全应付了事。可是怪脾气还是照旧,容不得别

  人插手,结果谁都不敢过问。加上奶奶也去了养老院,母亲的 精神状态眼看着恶化起来。

  ——跟那时候比,现在要好多了。

  像这样,母亲的全部精力都投注在智未,不对,是朋巳一 个人身上。要好太多太多。

  “小朋,你不喜欢吃胡萝卜吗?那就吐出来吧。来,吐到

  这张纸巾上。” “今天真乖,吃了好多。来,说‘我吃好了’。” “想吃甜点吗?要布丁还是冰激凌?” 美海听着母亲对朋巳无微不至的关怀,端着两人份的盘子

  起了身。

  5

  美海的房间算不上有情调。 准确地说,是“没有太多情调”。 她的房间既不像姐姐的那样整洁,也不像妹妹房里那样堆

  满了东西。要说算得上家具的,就只有桌子、床铺和一个小 书架。

  不过,窗边摆着绿萝盆栽。固定式的壁橱和抽屉里,放着 朋友送的生日或者圣诞礼物,按年份收得整整齐齐。

  窗帘和床单是统一的薄荷色,书架上排放着她喜欢的小说 和少女漫画。在美海看来,“还算是有女高中生的风格”。

  美海从扔在桌上的书包里取出手机。 未读短信的提示灯亮着,是美绪发来的。 “【主题:明天要抽查】 “正文:明天轮到美海的学号了,估计英语课要被抽问,

  记得预习哦。这不是重点啦,我们上上周去过的那家咖啡馆, 你还记得叫什么名字吗?我想跟男朋友一起去,可是想不起

  来。有店名我就可以搜地图了,你如果记得就跟我说一声!” 嗯,说来是去过呢。美海回忆起来。 那是家新开的咖啡馆,紧挨着地铁站前的大马路。店名不

  知道是不是法语,总之很长一串,有些装腔作势。不过,她一 下子也想不起来。

  ——对了,说不定记笔记本上有。

  美海翻了翻书包,可是没找到笔记本。 她心生诧异,又拉开了抽屉。 熟悉的粉色封面立刻出现在眼前,美海松了口气。她不禁

  奇怪,不知是什么时候把本子放进了抽屉里。 美海继续把抽屉往外拉,却顿时瞪大了眼睛。

  ——不见了。

  本该一直放在里面的东西,不见了。 美海用百元店买来的透明塑料板,把抽屉分成了五格,用

  来分别存放几件小东西。 有为了今后打耳洞准备的耳钉,结衣送的仿珍珠尾戒,真

  绪送的串珠兔子,两个18K金的吊坠,还有同样是留到将来的全 新假指甲。

  其中,尾戒和串珠兔子不见了。 美海的第一个反应是“有小偷”。不过她立刻打消了自己

  的想法。

  要真是有小偷,应该会偷现金,或者更值钱的东西。 比如母亲的珍珠项链,姐姐的手提电脑,或者妹妹让奶奶

  买的名牌鞋包等等。这些东西要真被偷了,家里肯定早就炸开 了锅。

  ——哪会有小偷放着珍珠和名牌包不偷,只偷串珠?

  假设真有,那会是—— 忽然,朋巳的脸从脑海一闪而过,她连忙甩甩头。 怎么会,这不可能,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太恶劣了。 首先,那么小的男孩子才不会想要这种东西。会稀罕珍珠

  戒指的,也就只有女高中生了。 所以,是我想多了。多半是被我放到其他地方,或者弄丢

  了。反正肯定就在房间里,不去管它自然就会找到。 美海自我安慰着,翻开了笔记本。 果然没错,在上上周的笔记里,记着咖啡馆冗长的店名。 美海用拇指按下手机,开始给美绪回短信。

  可是在那之后,美海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她寻思着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不安,回过神来却被自己

  吓了一跳:“不安?对什么不安?” 美海把脚伸出浴缸,绷直了小腿。换气扇的效果好像不太

  好,浴室里全是白花花的蒸汽。 因为美海洗澡时间很长,所以她基本上都是最后一个入浴。 反正父亲今天多半不会回家,应该可以把水放了。先洗头

  抹护发素,趁清洗之前把浴缸擦了。对了,差不多该给排水沟 倒去污液了。

  美海刻意在脑海里列着要做的杂务,省得胡思乱想。 不安也好,疑虑也好,犯不着为这种抽象的担忧发愁。正

  常人谁会费神和这种虚无的幻觉较劲呢? 美海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会不安。 不用说,当然是因为小弟弟智未的死,还有奶奶的离去。

  突然间就失去了两个亲人,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不过,我们已经在逐渐走出阴影。 生活习惯也在缓慢恢复。 虽然现在父亲埋头工作,亚由美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

  过从前就是这样,对他们来说,这才是常态。 最黑暗的时期已经过去。母亲受的打击最大,现在也因为

  朋巳的出现,逐渐走出低谷。 拯救母亲的不是家人,而是别人家的孩子,其实并不值得

  高兴吧。不过怎么也好过之前那样,要好太多太多。 如果母亲继续恶化下去,自己和姐姐肯定迟早会神经错乱。 笼罩在家中的空气浑浊不堪,虽然照样能呼吸,却让人喘

  不过气来。无论如何大口吸气,肺里却总好像缺氧。家中的那 种冰冷沉闷,现在终于逐渐散去。

  美海轻轻将额头抵上墙壁的瓷砖。 睡意突然来袭。 她不由自主地闭起眼,意识一下子朦胧起来。

  合拢的眼睑里侧,有光线不断明灭,最终变换为鲜艳的色 彩,“啪”地炸裂成三色。

  满眼都是黄色、白色、绿色。 是花。眼前是一片花的绒毯,双手暖暖的,有人在笑。头

  顶是朗朗晴空,稍远处好像有座风车。 简直就像异国的景色。

  天气真好啊,真快活,真舒心啊。父亲一声声地叫着“美 海、美海”。

  “美海,Miumi——很多‘mi’的皆川同学。”

  美海赫然惊醒。 她意识到水已经没过了鼻尖,慌忙坐起身来。 好险,差点就睡着了。 听说洗澡时犯困是不好的征兆。具体的记不住了,不过之

  前电视上说过,什么血压心跳云云。 美海正想起身,不经意瞥了眼旁边。 只见磨砂玻璃门的对面,有影子一闪而过。

  “谁啊——姐姐?亚由美?”

  没人应声。 不过,美海确实听到更衣处拉门的轻微滑动声。 “爸爸?你回来了吗?” 父亲喝醉之后,偶尔会来卫生间洗脸。“拜托,女儿在洗

  澡你还是回避一下吧”,每次亚由美或者美海都会对他抱怨。 可是,如果真是父亲,不会这样鬼鬼祟祟。最起码,听到

  问话会吱个声。 美海确认更衣处没有动静后,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浴室门。

  没人。可是,视野里总有些不协调。 一开始,美海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她看来看去,终于发现

  了异样。

  是衣物篮里的换洗衣服。 美海习惯把毛巾放在最上面,往下依次是睡衣、胸罩和内

  裤,这几年来都是如此。可现在,内裤被放到了毛巾下面。 美海瞬间打了一个寒战。

  倒不是因为恐怖,而是生理上的厌恶感。她全身不寒而 栗,脖子后面的汗毛倒竖起来。甚至可以感受到,连脸颊和太 阳穴都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可是,怎么会?

  难道是? 不知何处,响起了木头的嘎吱声。 她不由得肩膀一抽。

  美海斥责自己冷静下来,刚刚只是房子的声响,没什么奇 怪的。这里是我的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而且,就算真是朋巳,他也不过是个年幼的孩子,不可能 抱有歪念,肯定只是想恶作剧而已。

  美海小心翼翼地回到浴室。 她在心中反复默念,没事的,绝对不会有事。可是,背后

  的寒意却始终无法消失。 美海频频回着头,三两下冲干净身体洗了头,身后的动静

  让她一刻也放不下心。

  最后她匆匆擦了擦浴缸,连忙冲出浴室。 平时她会在卫生间吹头,今天却完全顾不上。 美海盯着门迅速穿好睡衣,悄悄爬上楼梯,逃也似地冲进

  了自己的房间。

  6

  大女儿琴美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 “好诡异的女人。” 不过下一秒,琴美就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 因为琴美相信,不应该以貌取人,也自认并不是这种人。 比起感性的想法,人更应该注重理性的判断,这是她的

  信条。

  “感情用事是女人的天性。” “不是靠脑袋而是靠子宫在思考。” 琴美最讨厌男人像这样大放厥词,所以时刻警醒自己,绝

  不能成为他们口中的女人。 随时保持理性——这条座右铭反而蒙蔽了她的眼睛。琴美硬

  是咽下内心深处涌上的厌恶,对本能发出的忠告置之不理。 而这,是她最大的失误。 银丝般的细雨,悄无声息地下个不停。 那天,琴美下午三点之前就下了课,右手撑着塑料雨伞走

  在回家的路上。

  最近,回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痛苦。 原因很明显,多亏了那孩子。小儿子智未的夭折,给这个

  完整的家留了个巨大的窟窿,现在却被那个孩子填上了。 按理,不应该让非亲非故的陌生孩子来填补空缺。 琴美知道这样不对,可他治愈了母亲不断恶化的创伤,现

  在琴美是打从心底里感谢他。 琴美忽然想起昨晚美海的那番话。 在走廊擦肩而过时,小她三岁的妹妹难得停下了脚步。 “姐姐,你……对朋巳是怎么想的?”

  她这样问道。

  琴美以为她是在问“姐姐还嫌朋巳碍事吗”,所以摇了 摇头。

  “放心吧,我已经不想赶他走了。” 美海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只留下句“这样啊”,就匆匆

  离开了。

  看反应,她似乎相当意外。 朋巳来家里那天,琴美和父亲确实强硬地拒绝了他。 父亲会反对,应该只是出于一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态度。不过琴美自认是为男孩着想,才表示了拒绝。 那时,她认为应该交给政府处理,让他去福利院,和有相

  同遭遇的同龄人在一起。 当他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受苦,或许可以减轻那种被世界

  所抛弃的无助感。现在回过头想,琴美也并不认为当时的判断

  有错,那时的心情也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 不过从结果而言,得救的反而是我家。

  亲人的离去摧毁了这个家,现在却几乎回到正轨。

  父亲照样埋头工作鲜少回家,爱撒娇的小妹依然娇生惯 养。不过,这才是原本的模样。

  这一个月里,家里再没有响起母亲歇斯底里的叫骂,或是 毫无预兆的呜咽。

  皆川家正逐渐回到从前宁静愉快、让人安心的状态。

  不管怎么说,家庭的核心到底还是母亲。 或许不该有这种想法——希望那孩子能一直留下来。 虽然不应该,却又忍不住去想。 琴美不自觉地咬住腮帮。 如果朋巳不在了,恐怕母亲又会回到之前的状态。 光想想就让人绝望。

  当然,不可能一直维持现状。朋巳始终认为“母亲会来接 我”,她们也不可能抢走别人家的骨肉,更别说收养。

  ——但求尽量往后延。

  哪怕只是一分一秒,她也希望让那孩子多留一段时间。 这是她的真心话。遗传自父亲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

  义,开始在琴美心中蓦然抬头。 家里还是和和睦睦的好。母亲的反常,在精神上给人巨大

  压力。要想避免重蹈覆辙,就不能没有死去弟弟的替身——也就

  是朋巳的存在。

  ——昨天还是该叫住美海好好聊聊啊。 琴美有些后悔。 妹妹小琴美三岁,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好。

  不过,也并非彼此反感。美海不笨,只要好好跟她说话, 沟通不成问题。这和小妹亚由美不一样。

  小妹的头盖骨里没有脑子,而是塞满了生奶油,只能进行 最低限度的对话。大概要怪奶奶无止境的溺爱吧,亚由美的字 典里没有忍耐这两个字,完全成了娇生惯养的少女。

  她会聊的无非是明星啦,名牌啦,时下流行的款式啦,仅 此而已。蠢得就像泡沫时代的女人来到了现代。如果没有血 缘关系,可以说她就是琴美最为厌恶的那种人。

  ——但她并不讨厌美海。

  没错,绝非讨厌。 只是……怎么说,好像有些遥远。和她面对面时,琴美会

  不由得畏缩。

  要说理由,她自己也似懂非懂。 琴美依稀有些印象。说起来,是母亲不知何时将美海排除

  在了家庭成员之外。所以,她也随之和妹妹拉开了距离。 琴美第一次在心理学的书上看到“黑羊”两个字时,不禁

  心想,这就是在说妹妹啊。这才是我家妹妹本该有的姿态。

  日本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出现的一种经济高速发展现象。

  没人爱的孩子。被家人无视、忽略、欺负的对象。这样的 孩子,因为得不到关爱,屡屡在外惹是生非,只身承担了全家 人的扭曲,逐渐堕落。

  但美海并不是这样,她甚至有种超然的感觉。 她朋友成群,很受欢迎。“虽然家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外面却多得是”,她总是这样,一脸的满不在乎。而妹妹的这 种性格,让琴美非常棘手。

  “听说你是皆川美海的姐姐?” “不是吧,完全不像。” 每当被同学这样说起,她都会感到丝丝屈辱的苦涩。

  ——打住,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琴美暗自嘟囔着甩甩头。想来想去,没跟美海商量才是 对的。

  我并不讨厌她。 不过,也谈不上喜欢。

  现在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恐怕才是最好的。 今后她会交上男友,结婚成家。到时候不管愿不愿意,都

  会逐渐疏远。除了红白事,应该连面都碰不上。这样就好。她 完全不介意这种关系。

  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家门口。 听说冲绳已经早早结束了梅雨季节,不过这里还是接连不

  断的雨天。空气闷热潮湿,黏糊糊地缠绕着身体。

  石头门柱上镶着“皆川”的门牌,上面停着一只小小的

  蜗牛。

  琴美正准备收起雨伞,突然看到了站在房前的人影。 是个女人。 她背对着琴美,长发,穿着华丽的白色连衣裙,一只手里

  撑着蕾丝伞。很明显,那不是雨伞,而是阳伞。 “请问——” 女人听到琴美的声音,回过头来。

  琴美刚看清她的长相,吓得忍不住倒退一步。 女人化着惨白的浓妆,厚到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与其说是

  化妆,倒更像舞台表演使用的油彩。 仿佛用刷子刷出的底妆上,勾着粗重的眼线,几乎覆盖住

  了双眼。嘴唇也是一样。这已经不叫化妆,而是在脸上另外画 了张脸。

  琴美哑然。女人就像腰被折断了似的,对她深鞠一躬。 “你好,这么长一段时间,我家朋巳受你照顾了——” 这句话,终于让琴美回过神来。

  既然是“我家朋巳”和“受照顾了”,看来这女人就是朋 巳的母亲。

  “呃……你,竟然能找到这里啊。” 琴美好不容易才憋出句话。 “是在派出所问到的。”女人回答。 她畏畏缩缩地抬起头,脸上确实覆盖着厚到异常的浓妆。 朋巳的母亲按说应该在三十岁左右。不过,如果孩子生得

  晚,超过四十岁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从这张化着浓妆的脸,完全看不出她的年龄。 而且不只是脸,从脖子到胸口,都仔细涂满了白色。恐怕

  只有歌舞伎,才会这样大面积涂白吧。 如此闷热的天气,她穿的连衣裙却是长袖,还带有大量褶

  边。更有甚者,她还戴着手套。是开车防晒用的那种直达胳膊 肘的长手套。她的肩上背着小挎包,同样满是蕾丝和褶边。

  女人或许是意识到了琴美讶异的目光,这才回过神似地掩 住了脸。

  “抱歉。我这样子,肯定吓到你了吧。” “可我身上全是这样,实在没办法。”女人说着,有些犹

  豫地伸出手,稍稍卷起了长手套。 露出的皮肤上,是大片内出血造成的瘀青。 瘀青已经变为黑紫色,周围开始泛黄,看来就快痊愈了。

  这颜色让琴美不由得心里一惊。

  ——她挨打了。 朋巳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 可她不一样,她是经常性地挨打。

  看不出本来肤色的浓妆,还有长袖和手套,肯定都是为了 遮掩周身的瘀青。想到刚才反射性地怀疑她“不是正经人”, 琴美暗自为自己的短浅深感羞耻。

  大学课程里就有“男女社会性差异论”,其中就涉及家庭 暴力的内容,除此之外,琴美还主动看了不少论文和书籍。

  所以她很清楚。 受害者反而会自责,“错不在他,是我不该惹他生气”。

  并且,暴力之后会迎来“蜜月期”。面对男性加害者的甜言蜜 语,软弱的女性受害者会轻易屈服。她在书上看到过太多太多 这种例子。

  ——既然她来接孩子,肯定是被男子暴力相向之后,到了关

  系缓和的时期。 于是,她决意这次一定要和孩子重归于好。

  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就不能轻易让她把朋巳带回家。“蜜 月期”结束之后,男子肯定会重新对她施加暴力。不能放任 这种状况。

  “朋巳还精神吗,他还听话吗?”女人微弱地问道。 琴美点点头:“是的,他很好。也很懂礼貌。是个听话的

  好孩子。”

  “真是感激不尽,让你们照顾他这么久,实在不好意 思。我也想早些来接他,可是很难有机会出家门。今早才好 不容易——”

  女人咬住了嘴唇。 从她涂着浓妆的脸上,很难看出表情。 但她的声音在发颤,是呜咽声。

  她说话颇有礼貌,举手投足也不乏气质。而且,最吸引人 的是她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甜美,“声如银铃”简直是为她 量身打造的形容词。

  不谙世事的女性,牵扯上不三不四的男子,成了牺牲品。 琴美毫不费力就能想到这种剧情。

  “我多个嘴,要不,你可以用我家电话联系娘家。” 女人摇摇头。 “多谢关心。不过因为一些原因,我没法指望娘家人。”

  “跟那个人结婚时,发生了很多事——”说到这里,女人欲

  言又止。

  琴美皱起了眉。

  看来她不仅被打被踹,被软禁起来,甚至不允许照顾孩 子,而且还无法求助家人。

  琴美的生长环境,从来都和暴力无缘。 母亲、奶奶、三姊妹,家里全是女人。父亲几乎不在家,

  而幺弟还没来得及发挥男孩子的淘气,就夭折了。 她在书上无数次读到,男性的力量、暴力性。不过琴美还

  从没亲眼见识过。 这是琴美平生看到的第一个“肉体暴力的受害者”,她被

  完全震撼了。

  ——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应该先给她介绍女性庇护所吗?或者可以联系大学,通过

  教授问到合适的机构。 不过这样一来,连同朋巳也会被保护起来。

  这就意味着,家里会失去那个孩子,他会从母亲眼前消 失。我们跟他非亲非故,即便有朝一日他能离开庇护所,也没

  权利打听他的下落。 这下子真不知道母亲会怎样。有十二分的可能,母亲会变

  回从前——不,是比从前更糟。

  琴美虽然动摇,心思倒转得飞快。 派出所里,只有之前那个派不上用场的巡警。不过公安局

  距离这里,还不到二十分钟车程。

  加害这女人的不知是她丈夫还是男友,不过就算他找上 门,只需要抵御十五到二十分钟,就能让警察抓现行。

  不然,还可以用我的零花钱装个家庭安保系统。只要不再 有女性被殴打,孩子能得到保护,我才不介意每月花上五千 日元。

  私愤和义愤,还有利己的利害得失,在她脑中打着转。 琴美犹豫了好几分钟,终于开了口。

  “这样如何?要是你没有别的去处,不嫌弃的话——”

继续阅读:幕 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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