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跟许友伦再次见面的时候是2006年底。他因欠钱上报纸又丢了工作之后不好意思回香港,就暂时漂在北京。
我听说他欠债,思前想后了几天,最后还是给他账上汇了30万让他周转。他的账号信息还是我们当年异地恋时他留给我的。那天他从香港来看我,我们耗在家里难舍难分,到最后时刻他才出门,在赶着去机场时想起忘了还内地的信用卡,就留了现金让我帮他存进卡里。
我的旧手机里留着他当年发给我的全部信息,没想到那些信息除了供偶尔伤春悲秋的怀旧外,还有这么具有实效的用途。
30万这个数字,不是凭空来的。
我无从知道许友伦欠了别人多少钱。30万是张爱玲离开胡兰成时她留给他的支票上的钱数。我蓄意选了这个数字对自己纪念,纵使那些时候的生活被纸醉金迷点缀的面目全非,内心深处,还是固执地为自己保留了冷而孤寂的一席无人知道的文艺之地。
许友伦收到钱之后给我发了短信,只有简短的五个字,问:“小枝,是你吗?”
我回的更短,答:“是。”
又过了半天,才又收到他发来的另外三个字,说:“谢谢你”。
我也只回了三个字:“不客气”。
一个月之后,他约我出来吃饭。席间跟我说:“今天是感恩节。”
我回答说:“咳,我们又不是印第安人。”
他勉强笑了笑,抬眼看我,好一阵,才说:“你样子变了好多。”
我说:“你也是。”
他低头吃东西,有一口食物在嘴巴里起码咀嚼了四十几下才吞下去,没抬头继续盯着盘子对我说:“你放心,钱我一定会尽快还你。”
我喝了一口酒,说:“钱不是问题,我给你的时候就没有要担心。”
等吃完饭,我看着他在我面前点烟,抽烟,然后自然地伸手把吐出来的烟从我面前挥散。他瘦了很多,颓废的样子让我有种久违的心疼,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故意继续喝了很多酒,饭后邀请他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他的出现照亮了我的寂寞,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相,忽然掉进一个不料的恐慌里,又不能说。等到了我家门口,我晕在一个就是不想让他走的念头里,想不出足够好的表达,只好硬来,借酒装疯,在车里对他色诱。
我用夸张地态度制造着不计较过去也不想未来的无所谓的架势,仿佛色诱是一件迷彩服,能花里胡哨地遮掩着我单调的寂寞。
不知是因为没走出赌债阴影导致的没心情还是出于不趁人之醉的君子之心,许友伦没让我的色诱在糊涂中得逞。
我回家气馁了两天。
那个周末我被一堆人约去K歌,夜里,正烦躁着,收到他的短信,说:“我回港时给你买了鼻炎的药水,上次忘记给你。”
这几个字看得我患鼻炎的鼻子微微一酸,我盯着手机屏呆了一阵,回复他说:“正在发作。”
我有过敏性鼻炎,入冬就会严重些,发作的时候严重了会引发头痛,这个不算大病的顽症,我从小到大,只有许友伦在意过此事。
我扫视了一眼周围闹哄哄的人群,他们和平时一样,唱歌的,大声聊天的,玩儿色子的,拼酒的,对摸的,所有人都情绪亢奋得莫名其妙,这些人有多一半我都不真的认识,他们身上的香水,汗腺分泌出来的味道加上满屋子那年流行的芝华士兑绿茶的气息凑在一起,忽然成了一股子恶臭。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觉得对这个味道再也无法多忍受半秒。
我从那个包间走出来,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像平时一样替他们结账。等到了大厅,看到许友伦又有短信来:“你在哪儿,我送过来给你。”
我走出去,深吸了一口户外零下5度的清洁的空气,回道:“你在哪儿,我来拿。”
那天我在工体的一个马路边接到他,他上车后问,吸了吸鼻子,说:“你又喝酒了?怎么还开车?多危险!”
我笑说:“所以才找你救命。”
接着就顺从地跟他换了位置。
他问:“送你去哪儿?”
我说:“香山。”
他没问为什么,就朝香山的方向驶去。
我们一路都没说话,等到了香山脚下,许友伦找了个树下的路边把车停下来。
等又沉默了一阵,我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非典那年,我们常常来这儿。”
他隔了几十秒才回答:“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那时候读了那么多书给我听。”
“嗯,你带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我又没有别的能报答你。”
“呵呵。”他勉强笑笑。
“友伦,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来香山的这条路,两边的很多树上都有许愿签。”
“记得,我记得我们也绑了。”
“都许了什么愿,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那年,在我最难过快要挺不下去的时候,你跟我说,都会过去,要有信心。”
“呵呵,是嘛,我不记得。随便讲讲的吧。”
“哦,可我还记得我在许愿签上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我写着:如果活下去,就要跟许友伦相爱。”
“……”
“所以,我的愿望实现了一半。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
“你对我说的话,我也听进去了,要有信心,有信心就都过得去。”
“……”
“友伦,你懂我意思吗?”
“唉。”他轻叹了一口气,没接我的话,过了半晌,问:“你介不介意我抽烟?”
“奇怪。”我说。
“什么?”他问。
“你以前要抽就抽,从不会问我。”
“呵呵,人衰嘛,就活得比较小心一点。”他笑说。
“友伦”我侧身,伸手去握着他的手,说:“非典那年,我碰到这辈子最困难的处境,如果没你,我真的不知道过不过得去。是你陪我熬过来的,我才有今天。如果现在是你人生的低谷,就算我还你人情,请给我机会让我陪你,好不好?”
“小枝”他终于慢动作地回握我的手,说:“SARS的时候大家情况都没差别的嘛,要死一起死,也没有什么我陪你你陪我。就算我不陪你我也飞不出地球。现在状况不同啦,你发达了嘛,我都为你骄傲。可我又欠债,又丢工作,又丢脸,还有案底,还上报纸。”
“我不在乎啊。”
“我在乎嘛!”
“那你,在不在乎我?”我一字一顿地问。
“……”他再次沉默。
“你回答我,友伦,你有没有一点在乎我?”我凑近看他,眼睛都不眨地等他回答。
过了很久,他才回看我,说:“在乎啊,何止一点点。唉,怎么会不在乎。傻瓜。”
他叫我“傻瓜”,我听出旧情复燃的可能,趁热道:“那就好咯,既然你在乎我,我也在乎你。我们彼此这么在乎,还需要计较什么呢?”
他好像被我问住,又呆了呆,才解嘲似地,说:“你真是傻瓜。”
“大佬。”我试探着,像以前一样,用他教会我的唯一一个广东话发音叫他。
他终于露出笑容,虽然是个苦笑,说:“你真的是,傻瓜。”
“所以,你才不可以不要我嘛,大佬。”
他伸出另一只手俯身过来在我脸上捏了捏,微微皱了眉说:“奇怪,说真的,不管哪个时候,我都觉得,我们还是有缘分的。”
“奇怪,我也这么觉得。”
“好咯,那我现在可不可以抽烟了?”他笑,这一次,笑得轻松多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故作严肃地说。
“什么?”他问。
“亲我先咯。”
……
我们再次和好。
他没问过我上次我们分手时我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没问他跟女演员最终怎么了,他也没主动提。
也许是没来得及提,因为这一次我们的再度复合只持续了几个月,就又分手了。
事后我把那次分手的主要原因归结为“不熟练”。
那时候,我们都处在一个自己不熟练的情形中,我对新富的不熟练,他对走背运的不熟练,我们对彼此在这段情感关系中忽然要扮演不同角色的不熟练。比方说,连小到要给他“家用”这一件事,都是我们之间一直没磨合好的一个难题。
我终于领会张爱玲说的那句话:“爱一个人爱到拿零用钱的地步,是多么严格的考验。”
我也终于领会到,予以他人帮助,和接受他人帮助,都需要能力和情商。而那个时候的我和许友伦,在帮助和被帮助面前都是不熟练的新手和弱者。我们的“不熟练”化为各种形态的不愉快,蔓延在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中,而当初的情感,并不太经得起这些不愉快的消耗。
更糟糕的是,除了朱莉和CHLOE,我们没有任何共同的朋友,而这两个人,在当时,都分别被迫和主动地停止了来往。自从许友伦因赌球被公安查办之后,他就不肯再见他北京的那些熟人,他也不喜欢我刚认识的那帮只限于吃吃喝喝讲是非的朋友。
许友伦在上过一次八卦封面和若干次网络新闻头条后,一度落下了对别人“侧目”的后遗症。因此我们鲜少白天出门,费用出去,也会去生僻的或人少的地方。
有一个下午,我实在闲极无聊,好不容易游说许友伦同意陪我去嘉里中心的“炫酷”喝一杯。我们刚坐下点了酒,就走进来一个中年人。那个中年人路过的时候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我看来他看我们只是出于条件反射。然而,许友伦立刻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非说那个中年人是在看他。
“要看也是看我啦!我那么美。”我试图用玩笑岔开他的紧张。
哪知他执意要离开,我在闷了那些日子后闷出了邪火,一时来了脾气,偏不走。
争执了一阵之后,我烦了,冲他发嚷道:“至于的嘛!你哪有那么有名?!”
“当然至于!丢脸的是我又不是你!”
“哪那么严重!有问题就解决问题,解决完就放下!不面对才是真丢脸!”
“我不想解决问题吗?我不想面对问题吗?请问,HOW?!”
“你只管躲避逃避回避当然解决不了咯!”
“你不要跟我讲那么快讲那么多!这是你的地盘,你讲你的语言都可以不顾我的感受,你当然不了解我的心情!”
“我当然了解!正因为了解,我才觉得你应该要面对然后解决咯!”
“我还能怎样?我没钱,没工作,没朋友,连住都住别人家,我要怎么解决?!”
“‘别人’?哦,我懂了,原来我就是个‘别人’!你早说啊!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别人’!”
“喂,你讲话能不能不要永远都没重点?你明明就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嘛!”
“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请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我逼你什么了?”
“可不可以不要什么事都是以你的标准?”
“我的标准?真可笑!请问现在还有哪件事不是以你的标准!我为了陪你才减少出门,为了你高兴每天陪笑脸,为了你我都不见我自己的朋友,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是是是,什么事都是你对,都是你牺牲,都是我的错!”
“你干嘛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说错了吗?要不然呢?”
“你到底了不了解我的感受?”
“那你到底了不了解我的感受?!”
“你现在有钱,有工作,有朋友,你当然想怎么说都可以!”
“那你没钱没工作该怪我吗?你给你那位明星女朋友买房买车买钻石的时候你怎么没想想钱的事儿?!”
“喂,你可不可以小声点?!”
“我为什么要小声?你带着女明星招摇过市的时候不是喜欢说话嚷嚷的半条街都听得到吗?怎么到我这儿就得小声了?!”
“你总提这些有什么意义!”
“那你倒是跟我说点儿有意义的啊!”
“好好好,既然都没意义就都不要讲了!”
“哼,是说到你的伤心事了吧!你每天沉着脸不就是因为人家女明星使完你的钱不跟你了吗?哼,要我说也够没劲的,忙活半天到最后人家连个‘名分’人家也没给你,你还躲厕所里偷翻杂志找着看她的照片!真够痴情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在讲什么?你不要这么无理取闹好不好!厕所里摆什么杂志不是从来都你说了算吗?”
“哦是吗?我放什么你就看什么啊?!我还放了《读库》呢,你看过吗?你要这么听我的你至于如此吗?!”
“够了够了!我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是我命衰我活该!”说完走了。
我们本来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吵,许友伦最后一句终于放出音量达到了跟我持平的分贝。我没追他,故作镇定地在酒保的不时瞟过来的余光中继续喝酒。下午是买一送一的“欢乐时光”,许友伦愤然离去后我独自喝了四杯香槟。
四十分钟后,我离开PUB,心情烦躁地想着怎么回家。等走到停车场。看见许友伦靠在我停车的那个车位旁边的柱子上,等看到我,他说:“你喝了酒不可以开车,现在警察管很严的!”
他的声调已经恢复成吵架之前的和缓,我看着他,心里酸酸地软下来,就走过去把车钥匙递给他,趁势靠近,贴在他身上抬脸笑说:“是哦,你对警察比较有经验。”
“八婆!”他被我逗笑,伸手弄乱我的头发,说:“你好烦哦!早知道你哪么凶,SARS那年我就该把你丢在超市里让你一个人回家!”
“你现在去超市丢我好不好?”我笑。
“什么?”
“我们去超市,你假装丢我,然后我们买东西回家煮饭好不好。我好想吃你煮的牛筋面。”
“好。”他牵着我的手说:“就知道要美,又穿这么少!会不会冷吖?”
“会。所以你抱我嘛!”
他从侧边抱着我,我们不计前嫌,勾肩搭背地往超市走。
“友伦。”我说。
“嗯?”
“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呵呵,你不吵架怎么做女人呵。”
“我真怕跟你吵着吵着,你就不见了。”
“你怕什么,不管吵不吵,我在这个城市,也都是只有你了。”
“你别这么说嘛,说的这么心酸,好像我欺负你。”
“你没有吗?”
“就有!你想怎样!”
“给你欺负咯!”
“这么好!”
“才知道我好!”
“一直知道,怕告诉你你骄傲。”
我们的对话故作轻松,嬉皮笑脸里包着一股弹指可破的灰色。
“林小枝。”
“嗯?”
“没事。”
“许友伦。”
“嗯?”
“没事!”
“你好烦!”
……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为同一种尴尬争执,像每次一样,我们努力修好,努力得很明显,那个难以彻底修复的裂痕也越来越醒目。
等那天吃完晚饭,许友伦去阳台上抽烟,我仔细地洗澡熏香在腋下和耳根都涂了香水然后换上了新买的睡衣走进卧室。我按原计划然后拿出一张碟放进DVD,把假寐的许友伦摇醒,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把白天的嫌隙再次抹抹平。
“今天累了,小枝,你慢慢看,我先睡了哦。”许友伦拿遥控调低了电视的声音,在黑暗里看着我笑笑。
我努力道:“是《色戒》的未剪辑版呐,我费了很大周折才搞到的。”
“改天吧,改天我再陪你一起看。”许友伦说完探身在我脸上敷衍地亲了一下说:“哇你好香!晚安宝贝!”
他重新躺下之前又把旁边美人榻上的披肩拿过来,披在我的肩上,体贴道:“肩膀不要露外面哦,明天又头痛。”
我乖巧地由他帮我披好,等他转身,我关掉电视,躺下,盯着天花板,有点惆怅。
我并非真的有情欲的需要,只是我对维持我们之间日渐式微的爱情越来越没信心。想着即将要到来的又一个春节,想到旁边的这个人跟我一样,在这个节日面临不知道要去哪儿的问题,我生出一个新的感慨,转而,这感慨又点亮了我一个念头,
我回身去抱他,没想明白似地对他说:“友伦,不如,我们结婚吧?”
他没动,我尴尬地掰着他的肩膀,不知是退是进,许久,才听他问:“怎么忽然讲这个?”
“我跟了你这么久,担心你到后来不要我了吗!”我强打精神贴着他扭动着身体,假装发嗲。
“小枝。”他回身看我,温和但确定地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我用发嗲当坚持,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坐起来,用枕头靠在背后,伸手捏了捏眉心,先叹了一口气,才说:“我现在的处境,怎么结婚?”
“结婚需要什么处境嘛!”
“当然要咯,我没钱拿什么娶你!”
“我又不是为了钱才要嫁给你!”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可我自己要赚钱先咯。”
“我有啊,所以我们才该结婚啊。”我也坐起来,故作振奋,说:“我想过了,友伦,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我们结婚,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们再也不会为这些问题烦恼,你要创业你就去,你不是有很多事想做嘛!一结婚,啪,都解决了!”
“咳,话不是这样讲,哪有那么简单。我是男人嘛,要面子的嘛。给人家讲用老婆的钱,很丢脸的。”
“你刚说什么?”
“嗯?我说什么?”
“你说‘老婆’,呵呵。”我笑着凑近他,轻声说:“好好听!”
“傻瓜。唉~”他叹息着,把我揽过去头枕在他胸前:“你哦。我知道你对我好啦。真的,小枝,我长到这么大,你是对我最好的女人,差不多好过我妈。我妈都不肯给那么多钱给我。呵呵,你的好,我心里都知道。”
“那你还不娶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我就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现在不是时候,你给我点时间。”
“如果你够爱我,就不会计较这些了。”我继续抽泣。
“我当然爱你,你知道的。可我是男人嘛。”他伸手在旁边的台子上抽了一张纸巾,给我擦了擦眼泪,说:“男人要面子的嘛。”
“面子重要到超过我们的爱情吗?”我不依不饶。
“你又来了,两回事嘛。”他耐着性子试图让我接受他的逻辑。
我停下哭泣,想了想,努力用平静的语调对他说:“可,我总觉得,如果你现在不肯娶我,以后你也未必会。这跟你的面子无关。”
许友伦也用平静的语调对我说道:“以后,我不敢说,你了解我的,我从不讲大话。但现在真的不是对的时机。”
“友伦”我撑身体,面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之间,起起伏伏,也耗了那么多年,我是女人,我28岁了!我的青春,说没就没了。再等,我就老了。”
“在香港28岁不结婚都很正常的啦!”
“可这是北京不是香港,我28了,我被人叫做‘剩女’了,我好没安全感!真的!”
“小枝”他捧着我的脸,表情真诚,丝毫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说:“如果,跟我在一起让你好没安全感,那你要不要再想一想?
“再想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想你过得好。你明白的。如果,你不能等,我也不想耽搁你。”
“你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啊你?”我坐起来。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不想对你说谎!”
“那么,你的实话就是你不想娶我就对了?”
“我的实话是:我必须要先度过难关!”
“我不是在给你的难关提出了解决方案嘛!”
“你说的是两回事嘛!”
“你怎么就是听不懂我说的意思呢?”我烦了,提高嗓门。
“你怎么就是听不懂我的意思呢!”他也烦了,用差不多的音量对我嚷。
“那你说你什么意思?”我不依不饶地继续道。
“我的天,你怎么就听不懂,我是说,你给我点时间,等我发达了,我们再谈这些嘛!”他掀开被子站起来,走到旁边坐在美人榻上,两只手抱着头。
“那你要是不会发达,我就要孤独终老吗?”我脱口而出这句之后,立刻就后悔了,可是话已经说出来响在房间里收也收不回来。
许友伦听到这句,抬起头看我,然后皱着眉一字一顿地说:“我就知道,小枝,你从来也不相信我可以做到,如果你都不相信我,你何必要跟我结婚?”
“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嘛!”
“好了好了,不要讲了!”他说完,一边嘀嘀咕咕地用广东话愤然自语,一边抱起他的被子去客厅睡了。
我在后半夜才勉强睡去,第二天早上被门铃声吵醒。我去开门,快递送来一大束玫瑰,我才想起那天是情人节。
我回头看许友伦,他躺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我。
花束中有一张卡,上面写着许友伦的名字,我走进厨房,把玫瑰放进花瓶,拿出来,摆好,然后走过去,蹲在他旁边,侧头望着他微笑说:“这么好啊,送我花。”
他不看我,声音沙哑地说:“是哦,我能做的也好有限。”
我凑过去抱他,在他耳边说:“友伦,如果,你不想结婚,我们就不结。”
他坐起来,回抱我,说:“对不起小枝,我又让你失望。”
我安慰他说:“才没,只是你要答应我,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吗,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跟你吵架了。”
“好,小枝,我答应你,我们再也不吵架了。”
许友伦言出必行,那确实是我们那次分手前的最后一次争吵。
没几天后春节来临,我们去了一趟峨眉山。
那是一次不在计划中的旅行。旅行之前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们都是每天客客气气地保持不冷不热的相处。
除夕那天白天,我们俩坐在客厅玩儿纸牌,我闲闲地问他:“你要回香港吗?”,他看着牌说:“不了,现在这副样子,怎么回。”等出了两轮牌,他也问我“你呢?”我说:“也不去哪儿,也没有人想见我。”
玩儿累了之后,我们去门口的JENNY LOU超市买了些食物,许友伦准备下厨,说要做两个人的年夜饭。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我也没坚持。
厨房里有一个给“管家”装的小电视悬挂在壁柜上,许友伦煮饭的时候开着它当背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
等看到一半,我去厨房添热水,走进去一看,只见许友伦一只手拿着菜刀,一只手举着一捆芹菜,正仰着脸在对着墙上的电视发呆。
我转向电视,看到里面正在播放香港的街景,声音是我们央视的播音员,字正腔圆地用听不出什么触动心灵的各种四字成语故作慷慨激昂地解说着:“今年是香港回归祖国第十个年头,这十年以来……”
许友伦听到我的脚步后迅速抬起拎菜刀的那条胳膊在脸上擦了擦,我走过去,看他一脸都是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眼泪。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许友伦流泪,我一时难过极了,赶忙放下水杯,把他手里的菜刀和芹菜都拿开,放在案板上,然后靠在他背上,从后面抱着他,说:“对不起,友伦,都是我不好。我让你过得这么不开心,对不起,对不起……”
他努力站稳,手搭在我抱着他的手上,清了清喉咙,低声说:“别这么说,小枝,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都怪我自己太没用。”
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就只是抱紧他。他拍了拍我的手背,故作轻松地问:“饿了吧?你先去看书,我再一下下就好。一会儿还要看赵本山。呵呵。都等了他一整年。”
我放开他,站在一旁看着他重新抄起菜刀切菜的背影想了一回,转身走回房间,从抽屉里的一堆卡里翻出一张我做过记号的卡,再返回厨房,把那张卡交在许友伦手里,对他说:“这里面还有一些钱是我用不到的,你都拿去。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去做。如果你想回香港还是去哪儿,你随时都可以走。如果,我放手可以让你振作一点,那好,现在我就放手,你随时可以走!”说完我忍不住哽咽。
许友伦把卡接过去看了看,把它放在那捆芹菜旁边,伸手对我说:“过来。”
我顺从地靠过去。他抱着我,喃喃地说到:“过年嘛,我们好容易一起过个年。什么都不想。好不好?”
那天,我们像其他十几个亿的中国人一样,包饺子,看春晚,跟着赵本山的小品傻乐了一阵,然后跑出去偷偷摸摸在楼下放了鞭炮,还各喝了半瓶“小二”。
第二天一早,我醒后故作亢奋地对许友伦说:“不如我们现在去机场,有哪班最近的航班我们就飞去哪里好吗?”
他没有表示异议收了行李,我留意到他特地戴了他的玉坠,那是他奶奶留给他的,只有在搬家或去重要的地方他才会戴着。我对此有点纳罕,但想着难得没有争吵,就没多问。
我们那天在几个最接近起飞时间的城市中选了去成都。
等到成都之后已是下午,我们到酒店入住之后,根据酒店工作人员的好心推荐找了一家著名的火锅店吃了火锅还看了变脸的表演。
等回到酒店,我看时间还早,就去浴室想洗掉一身的火锅味儿,我进洗手间之前嘱咐许友伦打电话叫个按摩,准备一会儿就在房间里做足底消磨时间。
半小时之后,我洗完澡正在吹头发,门铃响了,我就近去开门,就看到一个穿紧身皮短裙网眼丝袜的女子浓妆艳抹地出现在酒店房间门口,看是我开门,有点奇怪地问是不是刚有人叫按摩。
我打发她走了之后跟许友伦笑了半天,说原来成都这样的大城市“按摩”也还保留了这种乡野的意思。
他就跟我讲他初到内地时到各地出差时碰到的各种色情业服务的怪事,我穿着睡袍爬在他面前,我们一边聊一边吃了很多橘子。
那是那段时间我们难得的开心时刻,我在他讲的轶闻中大呼小叫,一时忘了烦恼。
他绘声绘色说了一个“洗头妹”的故事,结尾处语焉不详。我问:“那你有没有就范?”
“当然没有啦~”他拖着长腔敷衍我。
“我怎么觉得有!”我笑着追问。
“就没有啊~”他笑,笑的时候眼神很闪烁。
“就有!”我假装生气,扑到他面前去揪他的耳朵:“你给我老实交代!”
“我忘记了!”他伸手抓住我的手。
我们笑着打成一团,橘子皮散了一床。
正玩儿着,我的浴袍松了,露出半截人体在他面前。
当时我仰着脸半躺在床上,他看着我,似乎有点尴尬,手渐渐松开,那表情不像是我们对彼此的肉身早都了如指掌。
“你怎么了?”我轻声问。
他不答,依旧是那个表情看我。
我坐起来,把一片橘子皮从他的肩上拿开,然后缓缓握着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我的脸上,歪着头问:“想它吗?”
“嗯。”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许软化。
我又把那只手缓缓挪在我的肩头,问:“想它吗?”
他轻微地点头。
我再把那只手挪到我背后,靠近他,问:“想它吗?”
“想。”他轻声说。
我们近得我能清楚的感到他的气息,我的呼吸变得短促了些,依旧没放开那只手,把它挪回来,放在我的胸前,问:“想它吗?”
他食指的指尖抖了抖,在我胸前划了一个小小的弧形。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贴近他,抬脸在距离他只有不到两厘米的不远处看他,问:“许友伦,告诉我,你爱我吗?”
他回答说:“爱。宝贝,我爱你。”
然后,他把手从我的中挣脱,从我的胸前挣脱,两只手慢慢地环在我身后,抱我。
“我爱你,林小枝。”他靠在我耳边重复了一遍,接着捡起浴袍重新用它把我包好,重新抱我,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誓言,但我想你知道,我真的爱你。你一定要记得这句话:林小枝,我,许友伦,很爱你。”
我心里忽然生出很多种惶惑。
我没有应对这个行为和这个说法的经验,只好依着心里的茫然问:“那我们怎么了?”
“没什么,别多想。”他亲了亲我的脸,微微皱着眉头,眼神里有种我没见过的惆怅。
我看着他,叹道:“友伦,以前,我好恨你每次跟我吵架之后你都用做爱跟我和好,那时候,我最期待的就是你能跟我聊一聊。现在可好,你不但不跟我聊,连做爱都没了。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或是觉得我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好不好?”
“你没有不好,小枝,你这么说我好心痛。”他的惆怅依旧在眼睛里,但不再看我,转头看窗外,又叹息:“唉,你很好,我都讲了,是我的问题。”
“那我们要怎么办?我们这样,会走向哪里?”我问。
他依旧看着窗外,苦笑,说:“我不知。你也别问,好吗?小枝,很多事都没答案的。”
我忽然就感到累了,一股悲戚的情绪,失去防备,从心底漾出来,别无选择,只好又哭。
他抱着我,叹息,我被他抱着,哭泣。
那是我们那年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哭累了在他怀里睡着,半夜醒来,看到他仍然醒着。我抱紧他的胳膊,用一只手的五根手指紧紧扣着他的那只手的五根手指,说:“许友伦,答应我,别离开我。”
他向我微笑,低头过来亲了亲我的头发,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我们按原定的计划租车去峨眉山,成都的雾气很重。
我们坐缆车上山,等到了山腰,雾气变薄,再往上,空气越来越清净,接着,猛然光芒万丈。
太阳在西沉之前毫不吝啬地把它的热情洒满整个山顶。
我们被这么浩荡的夕阳震慑住了,等下了缆车,走在甬道上,我回头,故作振奋地对许友伦说:“看,友伦,半个小时之前,我们认为的世界还四处是雾气和阴霾,哪知穿过那道极限,还有这么壮丽的艳阳天。”
“小枝,谢谢你带我来这儿。”许友伦说,他当时脸上肃穆的表情我始终都记得。
晚上我们投宿在一个小旅店里。隔壁来了一队修行之人,整个晚上都有清脆的木鱼声以及许多人低声整齐地诵经。
许友伦说想出去看看,我说好,就先睡了。
大概那几天旅途劳顿,又哭的伤筋动骨,我很快就睡着,半夜醒来的时候我看到许友伦站在窗边抽烟,我确定他在,就放心地在他的烟草味中重又睡去。等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9点。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转头看到旁边的枕头上有一个纸条,纸条上面放着许友伦的那块传家的玉坠。纸条上写着:“小枝,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不再拖累你,所以,我走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谢谢你昨天跟我说的话,我希望我可以穿过极限,找到属于我的艳阳天。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回来找你。我不是逃走,你借我的那三十万,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还你,这个纸条也可当做是证据。还有,这块玉,从我出生就跟我到现在。一直以为,会在一个特别的情形下,送给特别的女人。在过去的这几年里,你是我生命中意义最特别的女人。但愿我们后会有期。你是好女人,你应该幸福,不管未来你做了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祝福你。我爱你。友伦。”
不知道为什么,对许友伦就这么离开,我没有特别意外,更奇怪的是,我也没有特别的悲伤。那天峨眉山上下了一场大雪,我坐着人工抬的轿子下了山,一个人回到雾蒙蒙的成都,还从容地又独自去喝了茶,跟路人聊了天,第二天才买了机票回了北京。
等到了家把行李拿出来,收拾衣物的时候,发现有一件毛衣上沾着一小块橘子皮。那块橘子皮已经干掉了,仍老实巴交地散发着最后的淡淡的果香。我把它捡起来,跟许友伦的纸条和玉坠一起,放进家里专门存放秘密的那个小抽屉里。
我试着去理解许友伦的离开,理解的过程让我自己感到很挫折。这不仅超出文艺小说教我的经验,也超出我自己从过往的情感得失中获得的各种失败教训的结论。
而时光在那一年已经把我带进了29岁。
我在这个人生中最容易恨嫁的年龄再次失恋,且在失恋之前还经历了求欢未遂和求婚未遂。
我把抽屉关起来,在那里被锁起来的,不止是两张告别的纸条,还有我对他袒露过的内心的柔软和跟柔软捆绑出现的天性中的哀伤。
在合上抽屉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咔哒一声,有什么断掉,有什么很难愈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又回到形影相吊的生活。
那天我在看得到风景的书房坐到黄昏时分,想着自己和许友伦之间的这几度分分合合。有点纳罕,心想:为什么,人总是在灾难面前才特别想到珍惜,又为什么,总是在保全了自己之后才觉得可以爱别人。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灾难供人陶冶情操,又哪有那么运气可以总是身处七平八稳的自我保全?
那么,假使说“灾难”和“保全”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么被所有人反复念叨的爱情,岂不是举步维艰,生存环境狭小到令人堪忧。
我被我自己无解的纳罕困住,纳罕烧掉了些许之前的那些“爱上谁”的情义,燃烧之后产生出“离开谁”的结晶,像胆结石一样硬硬得存在在心房,或许那就是在坊间被叫做是女人的坚强。
等再次扬起头,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有一些以前没有过的,连自己都不熟悉的表情,那是自保时必须要有的冷峻和一点点为防止拒绝而预设出的不屑。
之后很多年,那都成了我使用最多的表情,因此,每当看到强悍或孤傲的女人,我就会暗自感叹,那些强悍和孤傲后面,有过多少次受伤和被拒绝,恐怕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