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见面之后没有上演电视剧里常有的那种立刻抱头痛哭重修旧好的洒狗血镜头。
毕竟现实中人不能像电视剧只消对二三十集的人生负责,可以随时敞开了做没心没肺不管不顾的任性选择。
我们只是摘下口罩互相确认没认错人,顺便完成了一个完整的笑脸,又在刺鼻的气味中迅速地把口罩戴上,然后隔着脸上的棉布互相问了对方为什么会在这儿。
许友伦听说我没有特别具体的安排,问我想不想加入他的团队。
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点头。
在之后几天边工作边聊天的过程中,我知道了许友伦上次在成都离开我的前后发生的故事:
我们去峨眉山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睡着之后,许友伦独自去星空下的山中漫步。
“我人生第一次看到星星哪么多,哪么近,哇~”许友伦和以前一样,形容词单调,普通话发音不准。
就在他为峨眉山的星空深深倾倒时,邂逅了一个高僧带领的朝圣的小团队。
许友伦彼时正处于人生低谷,情绪坏到脚底,处在最容易受到宗教活动感染的时机。团队中有一个中年男子,在黑暗的夜空里看穿了许友伦的心思,招呼他加入他们。那个中年男子姓郑,曾经是个成功的商人,中年之后开始一半过凡俗生活,一半礼佛,后来他跟许友伦成了商务伙伴。
许友伦在经历了几个小时宗教的洗礼后,决心彻底洗心革面,只是,郑先生并没有教唆他做出离开我的决定。
他对此语焉不详,我也没追究。许友伦说他在给我留下他传家的玉坠和纸条之后并没有走远,他只是跟那位郑先生人等一道先于我回到了成都。
“老郑是我人生中的贵人。他真的是聪明!又有商业头脑。最重要的是,他懂得怎么用我。所以我们很快就谈成合作,他找到钱,我们一起出想法,我管理。他做董事长,我做CEO。他主要负责做好上层关系,公司都交给我,我要怎么决定都好。不像我以前香港的老板,又用人又不全部信任。很累的。所以,我跟老郑配合的好,事业发展迅速。我做的呢,主要是找了很多科学家一起研发新产品,利用太阳能,风能这些新能源,老郑很有远见的,中国人哪么多,做能源一定有市场,新能源以后一定会热门嘛。应该叫做是‘朝阳产业’,很有前途的!”
“我这样讲不好,不过,这次地震真是帮我们印证我们这些产品的价值。你看我们的产品都是用太阳能的嘛,所以给灾民发放的这些照明用品啦,简单的太阳能烧水器啦,太阳能充电器啦,太阳能杀菌棒啦,都好实用。”
我们在绵阳忙活了一个多星期,我跟他的团队一起吃住,看得出他周围那些人对他都很尊敬。他待人的体贴周到在他恢复自信之后也跟着卷土重来。他对我非常照顾, 给我安排轻活,给我提供干净的引用水和食物,让我住在他们安排好的舒适的帐篷里,在有限的条件中给我最好的食住条件和尽可能的礼遇。
我们看似亲近,他有空都陪在我身边,他会在吃饭的时候给我夹菜,并乐于重申他记得的那些我喜欢的食物和口味。他也会在晚上临睡前到我的帐篷问我怕不怕热或够不够暖。有时候还会带来不知道谁孝敬他的水果,然后很自然地说:“你有习惯睡觉前都吃水果的嘛。”
我也微笑着接受,笑容甜美地说“谢谢”。
只是,我们俩都绝口不提感情。
到绵阳第10天我忽然开始发烧,并且越烧越严重。
我还没弄清楚病因就已陷入昏迷,等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成都的一家私人诊所里。
许友伦坐在我病床旁边的椅子上,看到我睁开眼睛,他雀跃地坐正,睡眼惺忪地说:“你醒了?你醒了!”
我用劲力气动了动嘴,艰难地说了个:“渴。”
他赶忙站起来倒水给我喝,嘴里不停地念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等我完全恢复神智,他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我打过电话给LILY了,我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都知道”是指什么?我也没特别追问。我只是很喜欢他握着我的手的感觉,好像终于终结了一场漂泊,我的心可以安定在他的掌心里。
到那天晚上,他来陪床的时候,又说了很多话,助长了我的康复。
“上一次,在成都,我其实还没走,我躲在大堂的茶室看到你离开酒店,我想,如果你特别难过,我就回到你身边,再试试可不可以在北京重新来过。结果,我看到你进来,出去,又回来,又拖着箱子离开。还买了礼物。就想,似乎你也没有很难过。好咯,天意让我留在成都。”
“看到你没有我想象中哪么难过,我又有点失落,想,怎么你都不怎么难过。又怪自己:切~干嘛要人家难过。我走的本意也不是要你难过。”
“确定你走了之后,我跟前台说谎说我落了东西在房间,就跑回去看。房间里全是你的味道,我在地上捡了一块橘子皮。之后,每年冬天,吃橘子,我都会想到你。”
我把脸歪过去贴着他的手,看着他,问:“上次我们和好,也是我生病,那如果我不生病,我们是不是就没办法和好?”
“我都不知道什么情况嘛。”
“需要知道什么情况吖!”
“不能乱来的嘛。”
“那宁可错过吗?”
许友伦轻轻摸了摸我的脸,凑近,笑着小声说:“我知道,你不会给我错过你的机会。”
听到这句,我裂开嘴微笑,嘴唇很干,被我笑裂了唇纹,很疼,我就有一颗眼泪顺着脸划下来。
许友伦伸手帮我把眼泪擦掉,说:“傻瓜,又哭。”
我把脸留在他手里,说:“我恨你。”
“恨我什么?”
“恨你离开我。”
“其实,我心里一直都觉得,我们不会真的分开,我们之间,有些天意的!”
“哼,我才不信天意害我又大病一场。”
“我的错我的错。”他皱着眉关切地看我:“唉,我真的给你吓死了,你发烧烧到昏迷,叫都叫不醒。我当时好怕,如果这样失去你,我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什么?”
“后悔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你知道的嘛。”
“我真不知道。”
“哎,生病还这么顽皮。”
“你就是这样啊,每次都好像被迫的。”我笑说。
“好啦。”许友伦回头四顾其他的病床,然后靠近,压低声音说:“很多人的嘛。”
“我不管!”
“好啦,亲亲吧。”
等亲完,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脸低声说:“嗯,看来只吃药的人也还是要刷牙的。”
“你讨厌!”我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好吧,两个人几转几回,到此处,总该可以“幸福的在一起”了吧。
至少,“幸福的在一起”一阵子?
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卿卿我我的“一阵子”,持续了两天。
杜薇出现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红楼梦》中王熙凤首次亮相的画面。
那天许友伦帮我办了出院,然后把我安置进他公司附近的一个高级公寓里。
我正犹豫要不要问为什么不让我住在他家,他看穿我心思似地说:“我在成都都住普通民宅,怕你会不习惯。”
我挽着他说:“你在说什么?你认识我的时候我还住地下室呢,我有什么不习惯!”
“不一样的吗!”许友伦自嘲道:“生活质量变好容易,再变坏很难的,这个我最有经验。哈哈。”
我没有再坚持,只发嗲说:“那你要每天都陪着我。”
“放心啦。”
许友伦安顿我进卧室躺好,他正在客厅收拾行李。这时我听门外传来一个女声爽朗的笑声,接着这个女人推门进来,大声地说着:“来贵客了怎么都不通知我!赈灾还能碰上熟人!这样的传奇真是只有发生在伦总你这么传奇的人身上才有人信。哈哈哈。”
这个大声说话的女人就是杜薇,她是当地一家贸易公司的女老板,是个在成都定居的东北人。后来我听许友伦说,他公司的产品,有超过一半的销售是杜薇的公司完成的。
“姐!听说您是北京来的贵客!我说呢,我们伦总亲自接待的那肯定不是一般人。你大城市住惯了,在这儿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跟我说!”
我听杜薇叫许友伦“伦总”,暗自笑了笑,想“这真是一个既表达特别又堵的住别人嘴巴的好选择。”
她没在意我的内心动态,继续自顾自大声寒暄着:
“姐!我虽然小地方的人,每年香港澳门新马泰也都走几躺的,也算‘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的人!姐!成都没别的,就吃的多,你想吃什么尽管开口!要哪个馆子的都能立刻给你送来!别的我不敢说,在成都地面上有什么事,我好像还没碰上摆不平的!姐!你放心!伦总是我自己人,他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必须好好招待,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亲姐!”
我病了几天,猛然听到这么高分贝的热烈致辞,一时有点头晕,还在整理措辞,那杜薇已经把热情完全转投向了许友伦。
“哎呦,我的爷,累坏了吧,看你,都瘦了!就跟你说灾区让他们去就行了嘛,你还非自己去!你看才几天,都脱型了!你都不知道,从前天开始我打不通你电话,把我给急的!心想这个人哪儿去了?出事了?病了?然后我就找小赵,赵说你去医院了。我一听,把我吓的心脏病快犯了,问怎么了?为什么去医院!小赵说不是你病,你是陪人去。我又吓一跳!心想这必然是重要的人啊,怎么你都亲自陪床了!我前几天就要去看你,小赵说不知道哪个医院,我一个一个医院问,都没问着!幸亏你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报警了!你看看你!哎呦,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心疼自己。你这么忙,这么累,还这么不心疼自己,让我多心疼!”边说边伸手给许友伦整了整领子。
许友伦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又用用眼角快速瞄了我一眼,但脸上仍是笑盈盈的。
杜薇见状好像忽然才想到我的存在,转身对我说:“都没事就好!都平安就好!姐,你就把这当自己家一样!我跟伦总都是自己人!千万别见外!我要是伺候不好你,伦总该批评我了。”
说着又忍不住地转向许友伦:“是不是啊,我的爷,你最近都没批评我了吧,你心痒痒吧!哈哈哈。”
我安静的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子在我和许友伦之间花枝乱颤地用我不熟悉地方式让场面立刻变得热烈。我的安静是因为大病初愈体力有限,没有任何力气跟一个玩儿命叫我“姐”的人较量。
之后,每天,杜薇都会出现。
她用一种虎视眈眈的殷勤对待我,用各种客套的表面问候打探着我跟许友伦的关系,并保持着高密度的出现以监控着我和许友伦的言行。
我的体力和心力都不支持我跟杜薇较量,我在她澎湃着爱慕的高压之下败下阵来,没住几天就决定回北京。许有伦试着挽留,又拿不出过硬的理由,只好勉强同意,说“等我安排好再接你过来。”
那天到机场,时间还早,许友伦带我去了一个休息区,那儿有两张可以付费的按摩椅。本来我对在大庭广众之下坐按摩椅觉得尴尬,一想这一别还不知几时再见,心一酸,就顺从了他。
我们躺进按摩椅之后沉默了很久,只有两个椅子在机械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我为了掩饰内心真实的惆怅,强颜欢笑对许友伦说:“对了,友伦,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来成都,打电话叫的按摩师,是个‘特种职业’。”
许友伦回答说:“记得啊,她看到你超失望的!呵呵。”
我也笑了笑,又问:“是啊,你记不记得,我们那天到峨眉山,本来是阴天,缆车坐到一半,忽然阳光万丈!”
“记得,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要相信,再咬咬牙不好的就过去了。”
“我是这么说的吗?我的原话比较有诗意吧!哈哈!”
“领会精神嘛!”
“好吧。那,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峨眉山上好多星星。”
“我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他回答,语调变得低沉了些。
我们又沉默了一阵,我努力地在心底搜索了半天,才又开口道:
“那你记不记得……”
“小枝”许友伦忽然按了按摩椅的停止键,然后起身,走到我面前,蹲下来,对我说:“我都记得。我什么都记得。”
我坐起来,看着他。
他又说:“小枝,你别这么急着走,好不好?”然后握住我的手。
我回握住他的手,说:“友伦……”
“嗯?”
“我留下来,看不到意义。”
“我们在一起就是意义啊。”
“你怎么忽然变得会说甜言蜜语。”
“不是甜言蜜语,就是真实的感受,只不过以前有感受也不懂要及时说出来。”
“你相信我们这次会更好吗?”
“相信,只要你也相信!”
“那……我离过婚,你知道吗?”
“知道。”他快速简短地回答。
“那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我那天打电话才听LILY讲的,高兴都来不及。”
“什么啊,是‘离婚’呐!”
“那有什么,我还‘破产’,我还是有案底的人呢。”
我听他说“案底”这个词,笑起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这有什么关系嘛!”
“所以就都没关系嘛,人无完人咯。”
“友伦,我一直想知道,你喜欢我什么?”
“小枝,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认为,如果说的出理由,就不是真喜欢。”
听到这句,不知是一时想不出说什么,还是内心的情绪太满以至于无法言语。
我的按摩椅还没停,忽然到了程序中“震动”的那个阶段,我就在程序控制下整个人跟着椅子对许友伦抖动起来。
他笑了,说:“你这样子好可笑。”
我跟着笑起来,说:“讨厌,我这几天,什么丑样子都让你看见了。又生病,又不刷牙,又跟着按摩椅抖脸。”
“小枝,你什么样子都好可爱。”
“少来!你就只会说!”
“你看,我不说,你又说我不说,我说,你又说我只会说。唉,做你的男人好难的!”
“嗯?你是‘我的’男人?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傻瓜’嘛!”
“那你要多教我哦大佬,傻瓜会忘记的!”
“好啊,我很严厉的,你怕不怕?”
“哇,好怕……”
我们就那么说笑着,好像雨过天晴,心情被洗刷出又一轮明快的新鲜。我内心对杜薇的芥蒂在许友伦对我再度突发的温情里稍事化解,我跟着他起身,离开机场,回到市区。
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许友伦开车的时候一只手一直握着我的一只手,我的左手就在他右手下面一路跟他挂挡,任由他带我在陌生的城市,去我不知道的地方。
他在等红灯的时候偶尔转头看我,他看我的样子,令我对这一路的蹉跎十分感慨:原来这个人就在这里,为什么我们要走那么远,才又重逢,那么接下来这一条重复之路,又可以走多远,走多久。
我们停车的时候天色已晚,等进了那家酒店,我才发现他带我来的是我们上次在成都住过的那家。
许友伦去前台,我坐在大堂等他。我没问他为什么来这儿,他也没有特别说明,我们在那个时刻像两个正在私奔的男女,有种像是要避人耳目的紧张感。
等进了房间,许友伦靠着门,问我:“你记不记得,上次,在这里。”
我抬头看他,说:“记得。”
他问:“你记得的,可也是我记得的。”
我说:“我想是吧?”
他皱了皱眉头轻声问:“不确定吗?”
我走过去把脸埋在他肩上,说:“友伦,你知道吗,从我们在一起第一天起,我就不确定。我好像总是在等,要等你告诉我,我才敢确定。”
他抱住我说:“小枝,上一次,是我不好。我知道你这几年过得也很辛苦。我要你知道,你记得的,我都记得,你心里有的,我心里全有,我们没见面的时候,我想你,你在等我的时候,我其实也在等你。”
我被这些话感动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一阵抽痛,心也忽又往下沉了沉,说:
“友伦”
“嗯?”
“你有没有期待过我们重逢?”
“有~好多次。”
“我也是,但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哦?那是怎样比较好?”
“是这样最好。”我说:“我期待过几百次我们的重复,只是从来不敢想,会这么的好。”
“小枝。”许友伦抱着我的手又紧了紧,长叹一口气,说:“因为你,我开始真的相信有‘缘分’了。”
“友伦,如果我们的有缘,我们就不要再辜负它,好不好。”
“好,不辜负,不辜负。”
那晚,许友伦在我奋勇地翻身作上马状时忽然停止了动作,接着他努力撑起身体坐起来,扳着我的肩膀,我温顺地随着他的节奏也停下来,任由他在黑暗中把我一侧的散乱的头发捋捋顺,我们就那么无声地注视着对方,不开灯,没有月光的房间,眼睛成了惟一的发光体。那黑暗中的注视特别透彻,好像回归似地,我们就那样自然地坠落,信马由缰地顺着惟一的光亮游弋到对方的目光里,又一不小心,就穿过眼神的隧道,缓缓滑落到对方的心房。那个过程恍若可以透视,我从未感到过如此彻底深切地跟另一个人柔软又坚实地融入成一体,好像两个人的海底轮合而为一,在那儿,开出了同一朵莲花。他带着余温,轻声对我说:“小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被叫做是‘做爱’。”
我试着了解许友伦表达的意思,而我,只是好爱那朵莲花,它在我生命深处出现的次数并不多,那似乎和任何性或欲望都无关。我只是在全然地忘我后感受到灵魂的悸动时才与它不期而遇,如果有天堂,我想我已经匆匆地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