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未厌书画”店里,堇若溪对着一张张别有风味的书画左右踟蹰,最后目光锁定在一幅名为“海阔天高”的字画前,画中鱼跃鸟飞,栩栩如生,一派悠闲自在。就它了。
付完账,若溪提起字画转身走人,才跨出店门,便发现街上拥挤的人群已被撤空,全都被手持长矛的卫兵管制在街道两旁。随着一声庄严雄壮的号角响起,噪杂的人群纷纷跪下,连门面里做生意的店家都跑了出来,排在后方俯首跪地。
“怎么了?”若溪不解地拉住经过她身旁的书画店老板询问。
“陛下回宫了!”
哦~若溪了然。她有听说过桑瑞王前些日子去王陵祭祖了,来不及思考更多,手肘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往下,身子顺势跌低,膝盖着地,刚想呼痛,书画店老板低声呵斥:“别说话。”
大伙儿全都屏息凝神,气氛寂静得压抑。跪着等了许久,终于,铮铮的马蹄划破了这份哑然,威严的两列士兵佩剑在前,步伐铿锵。长长的士兵阵后,两匹红鬃烈马拉着一辆华丽的巨大车辇驶来,车身刻着繁复的花纹,顶头华盖遮下,黄金打造的车顶在烈日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好奇心起,若溪悄悄抬眼,穿过乌压压的人头,正好可以望见远方缓缓逼近的御辇,此时一阵妖风刮过,华盖轻荡,角度不偏不倚,现出里头坐着的男子,一闪而过。只是离得太远,那张面庞看不真切,身材倒是挺健硕的。
彼时,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个帝国的君王,那么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会与自己产生交集,甚至,纠缠不清。
御辇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道尽头,卫兵撤走,人群恢复如常。堇若溪站起身,拍拍酸痛的膝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噢~两手空空,画呢?什么时候不见的,怎么一点察觉都没有。
帝都的民风也差得很嘛,私心抱怨着,忽听有人在唤她的名字。若溪一扭头,便见一个神采飞扬的美女向自己奔来,她身着雪纱流纹的白色褶裙,配一条蓝宝石项链,与白皙的肌肤交相辉映,绾起的乌发上别着珍珠琉钗,衬得那精致的脸蛋更加光彩。
恢复了女装的希吟,果然是天生丽质难自弃,那娇俏欢跃的模样,一如误入凡间的精灵。
“一次碰见是偶然,再次碰见是有缘,我们都第三次了,不交个朋友如何对得起这上天安排?”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若溪何忍拒绝。再说,这姑娘的性子一定与自己极合得来,再再说,就凭上次她一句话吓跑了那个纨绔子弟,背景一定牛叉,背井离乡,有人罩着总是好的。
猜到了她是官家千金,万万没想到,她爹竟然官拜宰相,传说中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等牛叉,吓得若溪赶紧喝口茶压压惊。
此刻,希吟邀了若溪到这“闻香茶楼”听戏喝茶,她一面吃着干果,一面含糊不清地问:“你住哪儿呀?”到时候可以去找她一起愉快地玩耍,未等对方回应,她便“哎呀”惊叫一声,“陛下回宫了,我爹该有所行动了,说不定我以后再也出不来了。”
说到这,希吟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怏怏道:“你知道吗,咱们陛下差不多二十七八岁了,至今仍未立后。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又到了出阁的年龄,他总想着让我飞上枝头当凤凰呢。”论家世,她自是最佳人选,可她对那个位置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但凡有机会见到陛下,她都在用生命自黑啊。
若溪一听,赶紧又喝了口茶,而后弯了眉眼奸笑道:“敢情我巴结的不仅是宰相千金,更是未来王后呀,这下我可以在洛曼城里横着走啦。”
“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让我爹把你献给陛下。啧啧,瞧这模样俊得……”说着,希吟前倾了身子抬手往若溪脸上揩了把油,“一定能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到时别说横着走,要星星陛下都能摘给你。说起来,这个计划挺完美的,心动吗?”
若溪瞪过去一眼,表示鄙夷,“皇宫那种没有自由、没有主权的地方,我一辈子都不想进去。不被后宫勾心斗角的阴谋害死,也会被了无生趣的生活闷死。”
“嗯嗯,”希吟使劲点头附和,“美女所见略同呐。”
往后近十天,若溪几乎都和希吟混在一起,有个牛叉朋友,这种感觉真的妙不可言。
这日,和风丝丝,阳光似乎是入秋以来最盛的一天,银华从树枝间透下来,舒舒暖暖,岁月静好。三两只鸟儿鸣叫着从树梢上飞起,若溪抬头一看,有东西从上面掉落,避之不及,正中头顶,抬手一摸,湿热黏腻,一看,果然是鸟屎。
大清早的,要不要这么恶心人。好心情被破坏,连宰相府门前的两只石狮子,看起来都比平常狰狞了一些。
把头上处理干净后,堇若溪才入了宰相府的门,已是常客,守卫都知她是小姐的朋友,自然放行。半路正好遇上希吟的侍女冬月,“堇姑娘,你来了呀,小姐在后花园里摘花酿蜜呢,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不用了,”看出对方行色匆忙似乎有事在身,若溪便婉拒了,反正她出入多次,对地形挺熟了,下人们也几乎都认得她。“我自己去找她,你去忙吧。”
穿过一个海棠形门洞,踩着由卵石、瓦片、碎石等拼砌成各种纹样的园路前行。假山随处可见,石骨嶙峋。道路两旁栽植了各类花草,看得出这儿的主人偏爱兰花,蝴蝶兰、君子兰、蕙兰、建兰等各个品种遍植于府中,微风轻拂,兰香馥郁。
若溪欣赏着一路风景,赞叹不已。宰相府的景致总能令她心旷神怡,这也是她喜欢拜访这里的原因之一。
等等,这是哪啊,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后花园在哪个方位,该继续往前吗?跟着直觉走,怎么越来越不对劲呢?都怪这相府,造得跟个迷宫似的,七绕八拐,还是找个人带路吧。
“汪、汪汪……”
迷惘之际,一串叫声迎面而来。
“灰灰~”若溪瞬间抛却迷路的烦恼,把奔至跟前的小狗抱在怀里,怜爱地轻拍着它的脑袋,“想我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清脆的“汪”,她自动理解为“想”。
这只小狗是希吟养的,据说永远长不大,全身毛发皆为灰色,“灰灰”之名由此而来。它还有个不同寻常之处,那便是对肉骨头不屑一顾,偏生喜欢吃鱼。从若溪第一次碰见它,它就总爱赖着抱她大腿,有一次甚至跟着她回了西伺街的家。比起主人,它似乎更喜欢她,难道是因为他们口味相同?
“灰灰,走,带我找你家主人玩去。”
小狗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在她怀里欢快地叫了两声,而后跳下地,汪汪着跑了开来。
若溪小跑着跟上,发现离狗狗越来越远,不满地叫嚷:“你慢点,没发现我比你少两条腿呀?”嘿,越说跑得越快了,岂有此理!
抬腿提速,若溪使尽全力想要追上灰灰。奔至树丛掩映的拐角处,一股反冲力冷不丁袭来,整个人撞上了一个突然出现的男子,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连后面跟着的小厮,看起来也不像是寻常人。
幸好是拐角,她适当放缓了速度,要不然以对方的身形,自己不被撞飞才怪。“对不起。”都怪自己鲁莽了,若溪揉着差点被撞塌的鼻子道歉,说完便撒腿想继续去追灰灰,才跑了两步,就被一只手拽住。
这场景,怎么那么似曾相似呢?回首一看,是那个小厮,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掐断。
这小厮自然不是寻常人,他乃桑瑞国国主的近身侍卫,名叫东斯。他出现在此,也就是说若溪撞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君王桑佑辰。他便装造访相府,没让下人传报,径自入了内来,不成想会被撞。冒犯帝王如此罪行,那人非但不磕头求饶,反而浑不在意扭头就跑,分明是藐视他的威严。
心情本就烦躁不爽的年轻君王,显然怒了,他递给东斯一个眼神,示意自己不想再看见这个女人。后者会意,钳制的力道加重。
“喂,做什么?光天化日堂堂相府,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还有没有王法了!”若溪双手被反剪在后,怎么都挣脱不得,脚上努力抗拒,不想被带着往前。这两人的气场很是压迫,而此刻的直觉有些恐怖,仿佛俎上鱼肉一般,她是不是要被拉出去灭口了呀,“救命啊。”
“慢着。”
这个声音……桑佑辰心中的某跟弦被触动,他忍不住出言制止,而后一步步逼近若溪,停在她跟前。眼里的女子,脖颈仰长脑袋高昂,很不服的样子,精致小巧的脸蛋因困境而泛成酡红,五官满是生气,微扬的柳眉衬着星辰般的双眸,鼻梁高挺。未染胭脂,却充满了诱惑和魅力。
看她的衣着打扮,不是府里的侍女。也不会是希曼的女儿,那个女子他在宴会上见过几次,虽然印象不深,模糊的轮廓还是有的。难道是希曼那老头新纳的小妾,正想到这儿,衣服下摆处传来一股力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拉扯着,然后只听得“嘶啦”一声。
桑佑辰移开锁住若溪的目光,低头一看,原是一只小狗,此刻嘴里叼着从他衣服上撕扯下来的布帛。
“灰灰,好样的,咬他。”帮手折返而来,若溪顿时来了劲,手被钳着,嘴上发号施令。那家伙一看便不是好人,不用对他客气。
小狗在若溪的鼓舞下作势跃向桑佑辰,但后者根本没给它靠近的机会,被挑衅而升腾起的怒火化为愤力的一脚,狠狠将它踢了出去,狗狗“嗷呜”一声闷叫,灰头土脸地爬起。
可怜的灰灰!若溪喟叹之余,看见了闻讯而来的宰相大人希曼。下一刻,她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宰相大人的言语中。
摊上大事儿了。
“陛下请息怒。”希曼跪伏在地,诚惶诚恐。书房离这儿不远,听闻下人禀报他立刻赶来,让陛下遇到这种糟心的事,是他不该。
“这人是你府上的?”可别真是他的小妾,桑佑辰的内心有些抵触这个答案。
“启禀陛下,此女是老管家的远房亲戚,乡野丫头不识礼数,冲撞了您。”
希曼话音未落,希吟便奔进了大家的视线里,看得出跑得有些急,气都没喘匀。她从后花园回来路过此地,都不知道若溪来了,远远瞧见她被皇帝的侍卫扣住着实吓了一跳,此情此景,稍动脑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素闻陛下残酷冷血,惹到了他,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陛下,若溪不仅是老管家的远房亲戚,”希吟说着朝老爹那儿瞥了一眼,毫不避讳地继续道:“更是臣女的朋友,有眼不识泰山,是她的错,但念在不知者无罪,可否饶她一回?”
“闭嘴!”希曼低声呵斥在女儿耳边,这丫头,不在陛下跟前好好表现就罢了,还尽招祸事。
桑佑辰但闻不语,好整以暇地看着一旁呆若木鸡的若溪,料定她是怕了,饶是这样,心里还是窝着火。事儿是小,尊严是大,长这么大,何时被一个黄毛丫头藐视甚至使唤着一条狗来侮辱过。
原打算让东斯撵她出去便罢了,确实没必要跟个丫头较劲,更何况出门在外。但是,方才那张不屈而生动的面孔再次浮现出脑海,突然不想就这么放过她了。“触犯龙颜,罪该致死,看在宰相千金的份上,朕便饶了你。”
一句话,让在场的两个女子皆松了口气,然而皇帝陛下的下一句话,将两人刚提起的心重新打落谷底。
“东斯,带她下去,关入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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