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故事,再来说说楚文王这个人吧。
《楚史》给了他一个总评——强硬如挟雷带电,诡谲如翻云覆雨。他是个标准的矛盾的综合体,七分雄鸷,三分昏庸。
首先,他是个狂热的战争发烧友,为了实现父亲楚武王“欲观中国之政”的夙愿,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计其数。伐申、伐邓、伐蔡、伐郑,兵败巴师,最后死在伐黄的班师途中。古代打仗是以年为时间单位的,准备花三五个月,路上走三五个月,再打上若干个月,回来再走三五个月,所以一场战争动辄花个一二年、三五年是再寻常不过的。光看上面列出的战争的清单,就可知楚文王在位十五年中,别的事可能没干多少,精力都花在战争上面去了(实事也是如此)。他南征北战,为楚国打下了一个大大的版图,为未来楚国的霸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一点他是功不可没的。
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个强势、霸道的人,也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优点。譬如,大度,明辨是非,知错能改。这从他前面对待鬻拳一事上就可见一斑,还有一个他受罚的故事更能说明这一点。楚文王即位之初,有拍马屁者给他送来了茹邑的良犬和宛邑的利箭,他喜不自胜,带着这些精良装备跑到云梦泽打猎去了,并且一去就是三个月。还有一次,他得到了一位叫“丹之姬”的美女,宠爱异常,整整一年没有上朝。楚文王沉迷田猎女色,荒废朝政,这让他手下那班大臣很是不满,他的老师保申搬出他父亲的遗命要惩罚他。他并没有耍大王的大牌,而是先告饶,告饶不成只得受罚。人家毕竟是国君,所以惩罚时,保申也只是用荆条象征性地在他的背上轻放了两下。谁知他却不高兴了,说这样不痛不痒,还不如不罚,要罚就得认真点儿。保申听完深感痛心,说君子以受苔为耻,小人以受苔为痛,现在大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样的惩罚就没有意义了。说完就往外走,要投水以死谢罪。楚文王慌了,连忙认错,随后把那良犬杀了,把那利箭折断了,把丹之姬也给逐回娘家去了。这就是著名的楚文王罢“三宠”的故事。
《韩非子》中有个“和氏璧”的故事也与楚文王有关。楚国有个人叫卞和,偶然得到一块璞玉,就拿来献给楚王。当时的楚王是楚文王的爷爷厉王(楚无厉王,可能为蚡冒),厉王命专家(玉人)鉴定,结论是一块破石头,就以欺君之罪把卞和的左脚给砍了。厉王死武王立,卞和又去献玉,结果还是被认定为石头,又把右脚给砍了。楚文王即位后,卞和也不来献玉了,而是抱着它在山上哭,哭干了泪哭出了血,哭得昏天黑地。楚文王听说,就派人来调查,卞和说,我不是哭自己的脚,我是哭这个世道是如此的昏昧,竟把美玉当作石头,把真话当作假话。楚文王听后,觉得既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就命玉人直接雕琢,果然得到一块稀世之玉。这就是和氏璧,后来蔺相如完璧归赵归的就是它,春秋战国,几经流落,终归于秦,秦始皇用它刻了个传国玉玺,玉玺在西汉末年王莽篡权时,被摔缺一角,虽经黄金镶补却留下永远的缺痕,后又几经易主,入唐后不知所终,成了千古之谜。也就是说这块极富传奇色彩、被奉为无价之宝的“天下所共传之宝”就是楚文王这双慧眼发现的。
虽然和氏璧确属楚国宝物,但我觉得这个故事不一定是真实的。其一,韩非子本人不是历史学家,而《韩非子》一书中的故事多为寓言,所以我们不能拿它当史书来读;其二,楚武王在位时间长达51年之久,卞和要夸越三代献宝,他自己的寿命该要有多长才行。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难道他就没有另僻蹊径来证明清白?难道他就自信有足够长的寿命来洗涮沉冤?我想韩非子讲这个故事的目的,不外乎是想告诉人们,人不能被外表现象所蒙蔽,要有明辨是非美丑的眼光等等诸如此类的道理罢了。
虽然故事可信度不高,但历史上的楚文王的确有这样的眼光,他分得清直臣和佞臣,也分得清人材和蠢材,而且知人善用,公正严明。相传他曾猎获过一头“獬”(被视为神羊的野羊),并用它的皮毛制成了一顶帽子。后来到汉代,这种“獬冠”竟成了法官的礼帽,这不能不说是人们对他的一种肯定。
点检他一生的是非功过,我们可以说,楚文王是在楚国发展史上,一个甚至堪称完美的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领导人。没有他,楚国也许依然称霸,但至少时间会延后不知若干代。
插叙完毕,故事继续。
蔡哀侯被赦回国。临行,楚文王还是很够意思地给他办了一个规格颇高的饯行宴。
席间自然免不了歌舞助兴。跳舞的是一群典型的江南美女,个个水灵灵白嫩嫩,眼波流转,娇嘀成韵,腰肢纤细,舞态翩跹。蔡哀侯是个“性”情中人,直看得他目瞪口呆——口水流到杯中了,眼珠差点掉到盘里了。
蔡哀侯的这幅德性全落在了楚文王的眼里,他揶揄道:“怎么样,我楚国美女何如?贵国可有这等姝色?”
蔡哀侯刚想谦虚几句,突然脑子里一个激灵,他想到了息侯这穷小子阴险狡诈,差点让自己成了楚王的盘中餐。楚国可以成为他的刀,为什么不能成为自己的刀?他决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借楚王之手来为自己报仇雪耻。于是,他敛起神色,正襟危坐,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这群姑娘……也算是美女吧。”
楚文王有些不高兴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也算是’算是什么意思?难道贵国更有姝色佳丽?”
蔡哀侯忙道:“那倒不是,敝国山穷水恶哪能出产如此美娇娘?只是,只是……?”故意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我曾目睹过一位极品美女,看过她之后,我觉得这世界上除她之外再也没有人能配称美女了。”
“哦?世上还真有这等货色?你快说来给我听听。”楚文王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这个女人其实就是我的小姨子息妫。说实话,我很难形容得出她的美貌,我跟你这么说吧,或许只有传说中的妲己褒娰才能与之有一拼。至于说眼前这群姑娘,我想就是把她们全部加起来,可能还不及我小姨子的一根手指头。”
“不要太夸张哦。”
“您是没见过,您要一见,保管您……”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尽管笑的内容大不一样,但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几天后,楚文王便借巡视为名,率一队人马来到了息国。息侯听说自己的大恩人来了,忙屁颠颠地跑出城来,死乞白赖地要楚文王进城,给他一次感恩的机会。楚文王虚情假意客气了几句,就作盛情难却状地应允了。
晚上,息侯为楚文王举行了盛大的招待晚宴。
说是招待宴,其实就是息侯的答谢宴、感恩宴。席间,息侯不停地向楚文王表述自己的感激之情,楚文王则泰然受之,顺水推舟地以大恩人自居。宾主双方相谈甚欢,气氛融融泄泄愉快热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楚文王觉得不能再和息侯这样嘻嘻哈哈虚与委蛇下去了,这不是浪费时间吗?浪费时间可等于慢性自杀呀。于是,他就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对息侯说:“上次修理蔡国、活捉蔡侯实为尊夫人之故。怎么我来了,她这个当事人连个照面也不打呀?”
当着丈夫的面提出这样的要求,确实很过份,所以息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这个、那个”吱唔着。
“很为难吗?”楚文王有些不高兴了。
“不,不,只是贱内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怕有损王威。”息侯忙回答道。
“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至于吗?”
无奈,息侯只得打发下人请夫人出来见客。
不久,门外便传来一阵泉水叮咚般清脆悦耳的环佩之声,接着便是一阵使男性荷尔蒙激增的暗香袭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未识其容,先闻其香,楚文王此时的心情期待中又有几分兴奋和紧张,就像一个彩民手持彩票在看电视中直播的摇奖过程一样,前面几个号码都对上了,就差最后一个了,但愿,但愿……还没待他祈祷完毕,突然眼前一花,一位衣饰华丽、风姿绰约的贵妇人便袅娜地出现在了门口。
虽然自蔡哀侯那番话后,楚文王在心中设计了千百个息妫的样貌模式,但这一见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太美了,美不可言!只觉得这个婆娘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是墙上走下来的,人间哪得这样的尤物啊?所以,一见之下不禁看呆了看傻了。
息妫落落大方走到楚文王前面,浅施一礼,然后命下人斟上一杯酒,手端酒杯,朱唇轻启:“大王恩德,愚夫妇铭记在心。无以为报,贱妾敬大王一杯,祝大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素手与玉杯交相辉映,看得楚文王心中痒痒,忙不迭地站起来接酒,想借机来一次亲密接触。哪知息妫顺手将酒递给身边宫女代为传送,让楚文王的如意算盘顿时成空。
楚文王接过酒一饮而尽,半晌都舍不得放下杯子,似乎杯上还留有美人的香味。
息妫又施一礼,飘然而去。楚文王望着美人的背影,久久不肯收回自己的目光。
宴罢,回到宾馆,楚文王久久不能入睡,脑中心中都是美人的影子,挥之不去。
第二天,楚文王在宾馆设宴答谢息侯夫妇,但美人没来赴宴,所以他一开始心里就很不痛快。
酒至半酣,楚文王佯装酒醉,说:“尊夫人是不是瞧不起寡人?我请她喝酒连个面子都不给。”
息侯忙分辨道:“大王恩德,愚夫妇铭记在心,莫齿难忘。贱内实因身体有恙不能前来,望大王海涵。”
楚文王冷笑道:“就怕有些人口是心非,过河拆桥,吃饱了就忘了厨子啊。”
息侯就发誓赌愿起来:“天地良心!大王恩德,恩同再造,我们对大王的感激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无时无刻不思报答大王。只是由于国小力薄,这如何报答还望大王容缓些时日则个。”
楚文王大怒(装的),一把掀翻桌子,喝道:“忘恩负义之徒,还敢狡辩!来人,给我拿下!”
早就埋伏好的甲士一拥而出,将息侯绑了。楚文王也不多和他废话,带领人马径入息宫,来寻息妫。
息妫听说,叹了口气:“引狼入室,这是我自己造的孽啊!”然后来到后园,要投井自尽。
此时,楚将斗丹正好搜至后园,忙上前一把拉住了她,说:“夫人正值青春,这是何苦呢?”
息妫无言,两粒珍珠般的泪珠儿从白玉似的脸庞滑落,楚楚可怜。
斗丹又说:“夫人不爱惜自己,难道您就不虑及息君?您一亡,他还有命吗?”
息妫无奈,只得跟着斗丹来见楚文王。楚文王见美人归顺,高兴得什么似的,忙好言抚慰,答应不杀息侯,不绝息祀。然后,就军中立她为夫人,载着美人凯旋而归,因其脸若桃花,称之为“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正式得名。
息侯也被押解回了楚国,被安置在汝水看守着自家那些十八代祖宗的牌位,只给了他可怜的十户之邑。虽然息氏香火依然缭绕,但历史上那个曾真实存在过的息国却已经永远销声匿迹了。
如果此时我们对息侯做一个生理解剖的话,你会发现他的肠子一定是青的——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息侯,这个丧了国家又丢了老婆的男人,就这样在悔恨、忧郁和愤懑交织中煎熬着日子,数年后死去。
息妫来到了楚国,关于她的结局却有两种说法。
西汉刘向的《列女传•;贞顺传》中说,息妫被掳至楚宫,趁楚文王一次外出巡游之机,偷跑出来与息侯相会(在这里息侯被安排守城门),作了一首诗“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然后两人双双自杀殉情。楚人感念息夫人对爱情的忠贞义烈,立桃花夫人庙来祭奠她,并封她为主宰桃花的女神。
这显然是不真实的,因为她后面还有故事在等着我们。也许是因为息妫这个极品美女在此之前表现出来的美丽、贤惠、端庄等优良品质感染了大家(可能生活中这样内外兼修的美女太少),所以人们就好上加好,一厢情愿地让她殉了情,又给了她一个“烈女”的光荣称号。读小学时,某某同学成绩好,那么他往往就会是“三好学生”的不二人选,即使他与全班为敌,即使他其它方面一无是处,老师也不会去考虑的。所以,与其说这是息妫的结局,倒不如说这是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望。
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况也见怪不怪,譬如某人在某方面表现非常优秀,成了名人,于是人们就会把更多的优点加在他身上,直至把他变成了一个完人。殊不知名人不等于完人,名人可能也有相当龌龊的一面,当他们的面纱被扒下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的灵魂没准比谁都肮脏。那些又打人又车震又黑社会的明星和那些又贪污又受贿又养情妇的高官,哪一个在人前不是道貌岸然信誓旦旦的样子?所以,不要迷恋哥,就当他是个传说。传说就是传着说,一传十十传百,难免以讹传讹,到最后驴唇不对马嘴了都。
以上纯属有感而发,并非针对桃花夫人。
然而历史的真实是息妫并没有死,她的故事依然精彩。
息妫在军中即被立为夫人,被楚文王称为“桃花夫人”,因其丈夫(第二任)被谥为“文”,所以在历史上她又被称为“文夫人”。
桃花夫人来到楚国,楚文王对她是千般呵护万般宠爱,她也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她的王后生活并不幸福,她从不主动开口对楚文王说一句话,每天都是一幅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样子。楚文王倒也没有因此而嫌弃她,依然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三年以来都是如此,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她答道:“我一个良家妇人,却先后侍奉过二位丈夫,既然不能去死,难道你还要我到处宣扬?”(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楚文王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她心里还有疙瘩,还在惦念着故国。这样一个始终如一的女人,让楚文王越发敬重,就开导她说:“事已至此,也不可能倒回去了,你要看开些。这一切都是蔡侯造成的,假如他当初不打你的主意,后来又不挑拔离间的话,那么今天大家都相安无事。这个人实在可恨,让美人伤心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一句话,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
不久,楚文王便派军侵入蔡国,蔡哀侯也再次被俘,一直被幽囚于楚国,九年后死去。蔡国也沦为楚国的附庸国,名存实亡。
从此,桃花夫人这个极品美女便一直平静地生活在深深的楚宫之中,悉心抚养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从不抛头露面,因为前面有他丈夫楚文王伟岸的身躯庇护着。可是没多久,这样平静的日子还是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