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薇薇没有关门,打开灯走了进去。出乎意料的,老宅的书房与新宅的书房的装潢竟然一模一样,甚至连每本书的摆放都是一致的。屋子里似乎还有属于乔栋杰的未消散的气息。乔薇薇的情绪在心里翻滚着。她好像明白了,宅邸还能如此干净,应该是乔栋杰有特地吩咐人打扫,即使是在他离世后。
当她沿着书橱的摆放位置,来到乔栋杰平时办公读书的位置。她终于发现了一处与新宅不同的地方。
那张放在座位后的书橱的正中间的全家福消失不见了。
照片的突兀消失唤醒乔薇薇的记忆,她连忙回头,往远处的书架顶端望去。
果然,那里也有个木盒。
乔薇薇急忙跑过去,取下盒子。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两个水晶狮子,往盒壁的两边一贴,盒子自动打开。
盒子打开那一瞬间,乔薇薇的鼻子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酸。
放在盒内最顶部的是一张边角已经泛黄的照片。她缓缓地拿起照片,指腹摩挲上面的三个人物。阳光下,湖面波光粼粼,绿色的荷叶和摇曳的莲花交相辉映。乔薇薇认出来了,这里正是宅邸里的那片小池塘。一名休闲服男子抱着如同豆丁一样,嘟起嘴的孩子,嘴巴几乎快要笑咧到两耳边,身边紧偎着一个女人。郝妃英笑得如此恬淡优雅,一袭蕾丝白裙随风扬起。手臂轻轻挽着男子的臂膀,仿佛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尽管她依靠脸并不能确定照片里的三人是谁,但是她一眼就看见了女子手腕上的那串白色雏菊手串。
三人分别是乔栋杰、郝妃英、和年仅三岁的乔薇薇。
她抽了抽鼻子,将照片轻轻地拿出放在一边。一串与照片中的郝妃英手腕上所戴的白色雏菊饰品完全相似的手链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用食指颤抖地勾起手链,对着灯光下端详。
手串上的六朵白色雏菊雕刻得栩栩如生,花蕊大方地展开,花蕊和做成藤曼形状的链条深处微微泛黑,染上了时间的污垢。将手链翻过来,竟有一处被人修补过的痕迹。断点断在了手链的衔接处,即使是被修好了,这一部分的活动明显笨拙了许多。
乔薇薇捻起手链上修补的痕迹,陷入了回忆。
“不行,这不能给你玩!”
刚刚放学的乔薇薇一进入房间,就发现坐在地上身着粉嫩女婴服的乔盈盈,再发现她肥嘟嘟的手里紧紧攥住白色雏菊项链,乔薇薇脸色大变,慌忙地将书包往旁边一丢,连忙与她撕扯。
乔盈盈嘴里兴奋地咿咿呀呀着。白色手链不时被她挥在空中,不时又放进嘴里用她刚长齐的乳牙使劲地咬手链上的装饰。
发现乔薇薇来者不善,她急忙用小手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绕过向她扑过来的乔薇薇,往门外小跑去。
乔薇薇抓住不成,气急败坏,转头又去追乔盈盈。
年龄上足足大了五岁的乔薇薇不用花费多少力量就可以追到她,甚至乔盈盈还没有跑出门口,乔薇薇就已经抓住了她的手。
“你还给我!”
“呐不还,不还!”
“你还给我!这个不能给你玩!”
姐妹二人各自拽了手链的一半。
“干什么呢!”
乔勇刚的身影从楼梯的尽头渐渐出现,见两人在楼梯口打闹,不满地出声呵斥。
“乔盈盈拿我的东西!”乔薇薇红着眼看向乔勇刚,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希冀。
她希望他可以帮助解决这场争端。
“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乔勇刚紧锁眉头说道。他的身后渐渐出现了笑容可掬的林正声。
“老乔,都是小孩子,没事的。”还没有白头的林正声轻轻地敲了敲象牙白玉烟筒,打着圆场。
“孩子的习惯还是要从小培养才好。”
“是啊是啊,对了,正元集团最近有计划向东南亚扩张市场……”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绕过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小打小闹的孩子,往走廊的尽头走去。
随着从幽长的走廊深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关门声,乔薇薇将视线移回到乔莹莹和手链上。
“还给我!”
卫家佑低头,双肩奇怪地耸立着,似乎是想蜷缩起来。额前的刘海散下来,挡住了乔薇薇看他表情的视线,鼻翼不时翕合,一滴的泪悬挂在他没有剃干净的下巴上,仿佛下一秒就会离开脸,砸在地上。
乔薇薇沉默许久,一个“好”字轻得好似一缕烟,但从她嘴里冒出却似乎花光了她全身的力气。
卫家佑点了点头,哽咽道:“好。”
没有号啕大哭,没有撕扯不清,乔薇薇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们的分手会竟会是这么平静。
乔薇薇泪在往下掉,嘴上却还在笑着。
她不知所措地寻找可以放置双手的地方,摸摸鼻尖:“那个,那个……”
“我明天上午的飞机。”卫家佑走到行李箱旁边,背着乔薇薇单膝跪下,手在箱子里摆弄着,好像是在整理东西。
“那、那要不要我帮帮你?”乔薇薇抽了抽鼻子,往卫家佑走去。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谢谢你。”卫家佑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忙,手向后摆了摆,示意乔薇薇与他保持距离,身体却背对着乔薇薇。
仅仅一分钟过去,世界就已经发生了颠倒。两人说话客气得就好像是刚刚才见面的陌生人,除了两人话语里中都带着那股无法压抑的哭腔。
“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了。”在快要爆发的那一刻,乔薇薇右手捂嘴如同逃亡般冲出了门口。
乔薇薇冲下酒店,车门一打开,将自己塞进了驾驶座里,钥匙才刚刚插上,脚下就已经把油门踩到底,奔驰的两缸发动机得到命令迅速运作,转动速度在几秒之内到达极限,车辆发出低声的咆哮。
她感觉脑海中有关理智的部分在渐渐消失,紧盯着挡风板的眼睛泛起可怕的红色,细麻的血丝布满了眼球,眼里的泪水好像从未有停下过。她双手紧攀着方向盘,脚下的油门没有放松过片刻,窗外的风景如同放映的贴画快速地向后退,树木和人影只剩下变换的残影。
她竟然真的让卫家佑出国了,竟然真的和他选择分手。
“乔薇薇,你是个大傻瓜吗?”
乔薇薇咬牙切齿地道,如同发疯似的鸣笛,从另外一条道超过了原本拦在她前面的正常驾驶的车。
她回忆起这几天两人的争执,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难道都是她的错吗?乔栋杰生前说的话在乔薇薇脑里再次重演,或许真的想他所说的那样,两人从一开始就不适合。两人的性格过于刚强,都过于看重自己,在卫家佑的心中,尊严和梦想远远比乔薇薇重要的多。两方都选择不退步,这份感情就无法延续下去。之前他们所拥有的甜蜜或许只是两个弱小无助的人在偌大的城市内相互抱团取暖罢了,都是虚幻表象。
乔薇薇右手离开方向盘,擦了擦模糊了她视线的眼泪。她此刻很想去一块空旷无人的地方,放声嚎哭,但她没有。
“卫家佑,你这个大傻瓜!”
乔薇薇在车里无意义地大声谩骂着。她从未想过卫家佑真的会对她说出“分手”两字,如此冷漠,如此无情。
天上厚重的乌云间闪过刺眼的闪电,一声轰鸣的雷响后,大雨倾斜而下,豆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挡风玻璃上,溅出一朵朵形态各异的水花。路上的车辆亮起了车尾红灯,速度减缓。
乔薇薇扭转方向盘,巨大的奔驰GLS AMG在拥挤的马路上如同黑蛇一般灵活地穿梭着。
“国内,国内有什么不好的……他们能给的,我都能给啊!”乔薇薇哭着说,歪头拿起手机,熟练地拨通了卫家佑的电话。电话通了后,电话的那头没有立刻传出声音,只有若有若无的喘息声和背景中的暴雨声。
“卫家佑,”乔薇薇喊着他名字,“我求你留下来好不好,真的,我不能失去你……”
“我们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刚才我们说的那些话都不算数,都不算数!我不要做什么乔氏集团大小姐了,我还是bluemoon里的成员,是你的乔薇薇,只要你能够留在国内,只要你能够留在国内。”乔薇薇撕心裂肺地呐喊着。
“我……”这边,卫家佑嘴唇微启,汗水从额头上滴落,整个心揪了起来。
“家佑,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都重新开始,风波总有一天会过去的,光明总有一天会来的,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现在为什么选择退缩,就这么一点困难,你就把我扔下!”乔薇薇不甘地怒吼。这几日她所忍受的委屈、所有的悲伤如同大坝溃堤般,全部释放出来,“那你为什么跑到国外去?去国外当缩头乌龟,卫家佑,我瞧不起你!”
“薇薇!”卫家佑情急地叫出她的名字,“我没有退缩,我不会退缩的!”
“那好,你留下来,跟我一起。”
卫家佑又迟疑了。
乔薇薇一声冷笑,嘲讽意味十足:“你还是不愿意。”
“薇薇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乔薇薇怒吼,将电话猛地挂断,往副座上随意一丢。脚下的油门踩得更狠了。
“雨势过大,各位车主驾驶请小心。”车里广播传来女主播的温馨提醒。
南方城市的夏天,每一次热带气旋的形成,都会带来一场惊觉天地的大暴雨。磅礴大雨淹没了街道,马路上的水线几乎快要和人行道持平,但乔薇薇却丝毫没有打算减速,车辆跑过水坑时掀起了巨大水花,呈抛物线往外打去,这一路上,乔薇薇的祖宗估计早就被问候了十八遍。
乔薇薇感觉眼睛肿胀酸痛,就在这几天内,她好像已经把这辈子的所有的泪都流光了。
她知道,只要两人中的其中一个选择退一步,所有事情就会迎刃而解。如果卫家佑不肯,那么就只有她了。
她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来。
她抽了抽鼻子,捡回了手机,打开与卫家佑的微信界面,单手输入信息。
“我跟你去国外。”
输完后,六个字静静躺在底框中,她抬头看了看路况,又低头。大拇指悬停在输入框旁边的“发送”按键上。
正当她下定决心,指腹与按键正上方的屏幕只差一厘米之时,一声长长而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响彻天空,“轰”的一声,肉眼可见的,位于她右侧的车门被一股巨大力量撞击得发生扭曲,挡风玻璃骤然破碎,划破她肌肤,血珠在空中分溅开,如瀑的大雨没有了玻璃阻拦纷纷飘进车内,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剑刺向她沾满鲜血的脸庞。在大脑一片空白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霎时间失去了重力,漂浮在空中,五脏六腑似乎因这股猛烈的冲击力震得粉碎。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只能看到被一片鲜血染红蔓延的,倾倒的世界。
医院内
高挂的手术灯已经足足亮了七个小时,手术室的大门紧紧闭着。手术室外,一大群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衣着不菲的女人乌压压地或坐或站,低头沉默着。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守在外面的人渐渐减少,到六个小时过去后,就只剩下本就排在最前面的几人。
乔勇刚在手术室外站了足足有一个钟头,他将自己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手里的这根拐杖上。作为乔氏集团的定海神针,尽管在短短的几日之间他承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但他仍然试图将自己的后背挺直,瘦削的双肩扛起了所有压力。
“薇薇啊,我可怜的薇薇……你的命怎么就这么哭啊……”施婉如嚎哭着赶过来。乔薇薇进入手术室六个小时后,施婉如才赶过来,脸上妆容精致,衣服整洁。
他向后瞟了眼坐在他身后哭得梨花带雨,好似进手术室的不是乔薇薇,而是她自己的施婉如,眉头紧锁,用拐杖敲了敲大理石地板。
“你这是哭丧呢?”
“我……我这不是担心我们家薇薇嘛……”施婉如心一惊,连忙低头用纸巾擦了擦眼泪。
“行了,我们薇薇好的很,不用你在这里惺惺作态。”说完,乔勇刚转头继续盯着手术室指示灯。
多年处于权力顶端的乔勇刚,一个眼神就足够震得施婉如立刻收起装模做样的哭声。她反正就是博个好名声罢了,既然老头子都不愿意听,周围人也都走了,她也不想再费力气演下去。施婉如抽了抽鼻子,两手交叉老实地坐在座位上。
车祸发生的第一时间,乔勇刚便已经赶到医院。乔薇薇是被人用病床直接推进来了,凌乱的头发和脸庞已被血污和雨水浸染,呼吸微弱得好像一阵风就可把她的生命带走。这种场面,六天前就发生过一次了,没想到又再次重演。
“难不成我乔勇刚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么?”坚持了七个小时后,乔勇刚终于无法控制内心的滔天悲痛,仰天长叹。眼泪顺着他纵横的脸庞滑落,“我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您不要悲伤过度了。”阿福扶住快要倒下去的乔勇刚,担心地说道,“集团还需要您撑着啊,您小心自己的身体。”他虽然是这么劝慰着,可他脸上的悲伤和哀痛并没有比乔勇刚少多少。
乔勇刚放开阿福的手,踉跄地往前面走了两步,而后用拐杖大力锤击地板。
“去给我查!给我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幽绿色的手术灯终于恢复了灰色。大门打开,走出一名还穿着手术服的医生。
“谁是乔薇薇的家属?”
“我是,医生!怎么样了”乔勇刚急忙地走过去,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担心孙女的普通老人罢了。
医生转过来,看着这名七旬老人,露出笑容。
“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了。”
窗外金色阳光如瀑似地透过三十九层的巨大玻璃窗温柔地洒进白色的病房内。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在下完雨后的蔚蓝天空上徘徊着,其中一只像是飞累了,收起翅膀,双脚站在窗前的栏杆上,歪着颗小脑袋往病房里好奇地瞧着。
乔薇薇是在一阵头痛欲裂中醒过来的,似乎是有股力量想要将她的脑袋硬生生从中间掰成两瓣,但好在意识逐渐在恢复。
眼皮剧烈地颤抖一阵,她艰难地睁开眼,适应了房内的亮度后,偏过头看向窗外,正好与那只小鸟对视。
“你醒了。”
闻言,乔薇薇转回头,打量着拄着拐杖站在自己床前,脸上充满喜悦的老人。
乔薇薇表情逐渐变得怪异。
这张脸,她全然没有记忆。而他身上发出的气息又是如此的令她熟悉。
他,是谁?
“薇薇,你不要有太大的动作。”乔勇刚急忙提醒道。
乔薇薇这才发现自己的脸周边已经被白色的绷带紧紧包裹住,因为她刚刚这么一动,围在右耳下的绷带上已经渗透出丝丝血迹。
“我……要打电话……”乔薇薇的眼珠转动,看到了正对自己墙壁上的闹钟,将心里的疑惑暂时压了下去。她努力地从喉咙发出声音,尽管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可她的声音仍然细弱如蚊,只能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
“你说什么?”乔勇刚将自己的耳朵凑近。
乔薇薇本想深吸一口气,可肺疼得厉害。
她休息片刻,将自己刚刚存下的力气再次用上,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内心的坚定。
“我……要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