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心里明白,邵昊这么说很可能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主意,譬如先赢得柳莺莺的信任再继续谈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然而江沉舟还是忍不住惊慌起来,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表舅和魁尔之前的话冷不丁地撞进脑海,他们都说,邵昊不是好人。而她根本无法确定……邵昊到底是谁叫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说不定……他就是闲得无聊想来见见血呢!
江沉舟越想越害怕,一张清秀稚嫩的脸,慢慢变得惨白,唇间的血色也近乎褪尽。她看着眼前两人,就仿佛看着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柳莺莺也顺势看向颤抖不止的江沉舟,目光晦暗不明。
只需柳莺莺开口,周围的打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拧断江沉舟的脖子,而偏偏邵昊没事人似的微笑着,仿佛他们正在商谈的并非一条人命。
“你觉得我不敢撕票?”柳莺莺眯起眼睛,仔细审视着邵昊。
江沉舟听着他们谈话,只觉耳蜗深处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随时都能炸裂开来。她不是不相信邵昊,而是眼前的事态似乎渐渐的与相信与否没有关系了。
她本能地害怕死亡,害怕他们一不留神谈崩了,她的性命便会交代在此。
“没有的事,”邵昊勾唇微笑,一双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剔透的如同琉璃珠一般,“在下已经说了,如果柳小姐想要这么做,动手便是。”
“唔……”因为过于害怕,江沉舟忍不住发出一声咽呜。
柳莺莺转头看看一脸恐惧的江沉舟,又看看一脸沉静微笑的邵昊,沉吟片刻道:“你们看起来确实不熟。”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外国人?”柳莺莺突然有些好奇。
“祖上有几分白俄血统。”
“模样倒是不错。”柳莺莺倏地一笑,抬手触摸邵昊白皙英俊的面庞,“做木匠可惜了,有没有兴趣为我干活?”
柳莺莺的兴趣点突然转移到邵昊身上。生死未卜的江沉舟大口喘息,依然仅仅盯着柳莺莺,丝毫不敢懈怠。
“柳小姐以后有什么大计划?”邵昊似是一点儿不觉得冒犯,一双沉静如水的灰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柳莺莺。
“原先是想远走高飞的,但就目前看来是走不了了。”柳莺莺双手环胸,无声叹息,“干脆开个舞厅吧。不过这种事情,我一个女人肯定是做不了的,需要有个头脑清楚的男人助我一臂之力。”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向邵昊。
邵昊闻言,低头笑了笑:“柳小姐抬举我了,我只是个木工而已。”
“也是,我才见你第一眼,还不了解你的为人。是我轻率了。”柳莺莺又将注意力转到江沉舟身上,若有所思,“这么看来,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难耐的寂静在空气中散布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邵昊突然出言:“其实也不是。”
柳莺莺又转头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邵昊依然是低眉顺眼的样子,缓缓道:“我听闻近来柳小姐与一位姓黄的先生闹得很不愉快,甚至将他告上了法庭。”
“看过报纸的都知道吧。那姓黄的是我的旧相好,但却背信弃义,贪生怕死,委实窝囊。”柳莺莺轻哼一声,“你提他做什么?”
“在下有幸得几位贵客赏识,认识了一些有能力的朋友。”邵昊缓缓抬头,盯着柳莺莺的视线令江沉舟感到陌生,那仿佛是盯住猎物的,野兽的眼神,“或许我可以找人劝说黄闻做一些妥协,按你说的数字赔钱与你。”
江沉舟呼吸一滞。她慢慢反应过来,邵昊之前说的那么多话都是帮衬,刚才那一句,才是关键!
他是来救她的,她开始肯定这一点。只不过他一直不动声色,假装完全不在乎她的生死,以便柳莺莺软下态度,答应他的提议!
一阵狂喜在胸前蔓延开来。她忽然感受到了希望的光芒,但与此同时,她也敏锐地觉察到柳莺莺绝不会干脆答应。接下来的谈判,才是重中之重。
“想法倒是不错,然而黄闻家大业大,家中有几个当官的,你能令他妥协一时,但却不能保证他能妥协一世。说不定他前脚将钱给我,后脚家里人又打上门来,把钱要了去。”柳莺莺说罢,忽然露出一副惆怅神情,“我也是脑子糊涂了才答应与他远走高飞,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无论有没有这一出自杀闹剧,我们都不可能成功。”
“我可以保证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但我想,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很大可能不会信任我的保证。我只能说,我提出的不过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邵昊弯唇微笑,笑容仿佛一只狡猾的狐狸。
望着他的笑容,深藏不露这四个字便立刻跳入了江沉舟的脑海中。
柳莺莺陷入沉默,似乎是在思考。她可能同意,也可能不同意。
江沉舟慢慢将沁满冷汗的手捏成拳头。快点……快点想出些什么来,没准……这是她唯一能插手改善事态的机会!
她必须好好活下去,她还要为哥哥报仇,绝不能死在这里!
“我觉得,你可以上诉。”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望着柳莺莺说道。
柳莺莺诧异地转动一下眼睛,以目光示意她继续。
“你告了黄闻,然而报纸上却写着法院连审两次,都因为争议太大而选择改判。如果审判结果不如意,我觉得你可以向江苏法院上诉。在此期间,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你,你的名声只会越来越大。你不能平白无故地任由这些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名气流逝,你必须做些什么以此获利,你可以趁机联系商家拍一些广告或多接一些表演挣钱,我相信不少商家会答应与你合作,你眼下风头正盛,这是打响招牌的好机会。然而做了这些还不算完,这之后,你需要把部分工钱拿出来捐赠战区做慈善,这样你的名声不但会越来越大,而且还会越来越好。无论法院最后的判决如何,黄闻到底有没有罪,你都是获了利的那个。如果一切顺利,这桩案子最终能令你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大家都知道你的名字和容貌,而不会再记得今日发生的案子。到时你得了黄闻的钱,无论黄闻家再如何行动,都碍不着你什么事了。”为防止事态有变,江沉舟快速说完这番话,而后停下来不住喘息。
她下意识地往身边一瞥,只见身边的打手看她的眼光明显不一样了。那眼神不再麻木,闪闪发光,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然而她无心留意,迫切地等待柳莺莺的反应。
柳莺莺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这令她有些失望。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柳莺莺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爹以前是马匪,在我们那叫胡子。他积累了一笔不义之财之后,就金盆洗手了。成家之后,他当上一位和蔼可亲的商人。”许久未碰水的嗓子讲到这里,变得粗哑不堪,她用力咳嗽一声,接着说话,“我爹的主顾不会想到这样一位待客周到为人忠厚的商人曾经是双手染血的马匪,而当我年幼时我爹常对我津津乐道的不是他当马匪时的英勇身姿,而是他如何一步一步,有计划地改变周围人对他的看法,从马匪成功转变成一位商人的过程。他成功就成功在……无人能想到他如今朴实无华的生活,是怎样处心积虑得来的……咳咳……当然,现在打仗了,那些生活也……一去不复返了。”
柳莺莺见江沉舟咳得辛苦,顺手从一旁拿了自己的水壶,倒进她的嘴里。
“那法院的事,什么上诉的,你又怎么了解的?”柳莺莺又问道。
“我有个朋友是班长,她给我补课时……提了几句。”江沉舟喝完了水,只觉呼吸和说话都顺畅了不少。
“看来你交到了好朋友啊。”柳莺莺轻声道。她转过身,看向她的打手们,目光顿时变得颇有些复杂:“看来我这儿又出了一批小江先生的倾慕者。”
一直注视着江沉舟的打手闻言,有些尴尬地红了脸扭过头去。
“对不起。”江沉舟闷声道。
“你的道歉我接受了。”柳莺莺冷声道。
江沉舟微微一怔。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努力成功了?
“话不多说了,就按你们说得做。”柳莺莺看向邵昊,“反正我知道江小姐的住处,你应当知道违约的后果。”
“放心好了。”邵昊点点头,便快速迈步到江沉舟身后,迫不及待地为她松绑。
“小江先生,你的话我会记在心里。往后我们两不相欠,各走各的路。”柳莺莺定定地看着江沉舟,江沉舟也不管别的,只忙不迭地点头。
“邵先生,你刚才的表现是真实的吗?”柳莺莺忽然问道。
邵昊听闻问话,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
“你刚才一副一点儿不在乎江小姐生死的样子,可现在却又似乎很在乎,急不可耐地给她松绑。到底哪一个你,才是真实的你?”
邵昊沉静片刻,又笑了笑道:“梁先生,也就是江小姐的表舅,特意叮嘱我不要让江小姐受伤,不然他会为难我的。”
“区区一个说书的能为难你这样的人?”柳莺莺一声轻哼,似笑非笑地看着邵昊,“成吧,我就信了你这回……对了小江先生,还有一件事。”
刚被解开绳子的江沉舟闻言停住动作,等待柳莺莺继续说下去。
“之前你在舞厅跟我打听的人,我其实是知道的。只不过当时与你不熟,没跟你说实话。”柳莺莺抽一口烟,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那个人是华玉商会的总经理林大河,外号水爷,手下最大的资产,便是愿景电影公司。公司中有不少明星头牌。”
“愿景……电影公司?”江沉舟不由一惊。她之前的确试探性的在柳莺莺这儿打听过杀害哥哥的仇人,不想这位仇人如今竟然发展的这般好。好得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你当真确定,你所说的水爷林大河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棕黄色发须,左眼有一道疤痕的男子?”以防万一,她又问一遍。
“没错。”柳莺莺十分笃定。
江沉舟顺势看向邵昊,只觉得他目光和面色暗暗的,明显是不喜欢这个话题。
“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小江先生如果不清楚,不如就在茶馆里待着,早晚会知道些什么。”柳莺莺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眼下我和小江先生的缘分似乎是尽了,但我总觉得,我跟你……其实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