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不敢有片刻停留，不待细想，出了仓库便扶着墙一直往前走。
她艰难地行到原先与同学一同聚会的茶馆，然而眼前黑灯瞎火，并无半粒人影，四处都找不到她的自行车。
“在找车吗？”邵昊停在她身后问。
“估计是被人偷走了。”江沉舟认命一般停下手来，一脸失落。这自行车还是问人借的，少说也要一百大洋，对于她和表舅而言无疑是一笔巨资。
不过丢失财物，再怎么说也比丢了性命强，留着一条命，总是能把钱还齐的。
她兀自平静平静了一会儿，便冲邵昊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你，邵先生。我能平安出来，都是因为你。”
之前她只顾着找车，也没和邵昊正经地说过话。此时她直面衣冠齐整的邵昊，竟然觉得有些抬不起眼。她没照过镜子，但知道自己一定很狼狈，面上被打过的地方已经不再酸痛，但却依然肿着，令她笑得都有些吃力。
“发生这种事，谁见了都会帮忙的，我也不过是做了力所能及的罢了。”邵昊风轻云淡地说完，又对江沉舟露出赞赏的笑容，“若不是江小姐遇事冷静，才智过人，恐怕我们也无法这般轻易地全身而退。”
“哪里称得上是才智过人，我就是随便说说罢了。”江沉舟回忆起方才发生的种种，依然心有余悸，“幸好结果还不坏。”
“那你可要小心了。这次柳莺莺绑了你本是谋财，不想无意之中得了一套足以令她在眼下危机中全身而退的法子。没准下次她要再遇到什么，就又来绑你了。”
“不会的吧？”江沉舟瞪大了眼睛，身子不禁颤了三颤。
邵昊见她这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江沉舟才知道他是在逗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于是挤起一张肿胀的脸，勉强地笑了笑。
“江小姐如若没有吹夜风的喜好，不如与我去店里坐坐如何？”邵昊收起笑容，又用一双温柔的灰眼睛看她，“我知道附近有家开至半夜的西洋咖啡馆。一般这种店门口都会有几辆接客的黄包车，找一辆回家就是了。”
“可是……”江沉舟一时间有些犹豫。按说经历了刚才这一场抽筋剥骨的浩劫，正常人都不会去什么咖啡馆吧……不过转念一想，她也有事要问他，于是便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他静静地审视她片刻，发出无声的叹息，伸手将她的肩膀十分轻易地捏住。他扳过她的身子，令她直面他，随后拿了系在腰间的汗巾蹲下身来，轻轻拂去她鞋袜上的尘埃，末了，又站起来用手整理好她的裙衫。她一动不动，只任由自己被他带有浅淡皂荚味的气息环绕着，心脏在炽热的胸膛内狂跳着，仿佛随时能破开胸膛。
“可以吗？”他将手伸向她蓬乱的头发，却又有些迟疑。
她不吱声，只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他从工具箱里掏出一把自己做的木梳，为她梳头。幸而街上没人，因此他这么做，她也不觉得特别尴尬。
“你好像对什么都熟门熟路的。”她闷闷地说话。
“多亏了我的客人们，他们教了我很多事情。”
“那还教了什么啊？”
“要是逐一演示给江小姐看的话，不知江小姐会给我这个卖艺人多少钱？”梳理完毕，邵昊收起梳子冲她微笑，灰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我就好奇一下嘛，总是谈钱多伤感情。”江沉舟有些委屈地柔柔自己肿胀的面庞。“
他轻轻笑了笑，转头向目的地走去。为跟上他的脚步，她犹豫片刻，还是挽住他的手臂。他没有出言反对，甚至将她得手臂挽得更用力了一些。
一场劫难，令他们之间的距离近了不少。一路上她的心脏都在狂跳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不可名状的情愫混杂在一起，令她感到难以言喻的快乐。
她觉得她与邵昊就如两位行进在夜幕之中的刺客，他们刚从一片刀光火海中杀出血路，迎接他们崭新的生活。此时就连冷得刺骨的夜风，也令她感到温柔。
不多时，咖啡馆到了，自店中散发出的暖黄的灯光，令人心安。江沉舟环视周遭，不见黄包车的影子，于是便随邵昊入店。
“邵先生，请问这位小姐是……”身着西式礼服的接待员上下打量一番一声学生装的江沉舟，眼中满是疑虑。
“她是我妹妹。”邵昊淡淡道，“我们就坐一下子，要是有黄包车来了，你就来叫我。”说罢，拿了两枚大洋递给接待员。
“原则上我们店是不欢迎未成年的，不过既然是邵先生的妹妹，那就勉强破例一回。您放心吧，一会有车了，我第一时间便来通知。”接待员弯着身子，将邵昊与江沉舟恭敬地引入空座上。
江沉舟不由环视四周。这儿的座位大多是红色的沙发座，柔软舒适，宽敞得几乎是能躺下，座位与座位之间都用挂画雕塑等物间隔开来，因此她不太容易看到其他客人。
不过她伸长脖子，还是能看到其他客人的脑袋顶，依稀能编辨出来这儿坐着的客人大多是一男一女的配置，也能听见他们的轻声调笑，略略带有暧昧的气氛。店铺角落，一位身着旗袍的女子正岔着双腿，面无表情地拉着大提琴。江沉舟还第一次见这样的店铺，不觉有些新奇。
“为什么这店只欢迎成年人？”江沉舟细细打量身边挂着的油画，心想西洋人当真大胆，画着的女神都不爱穿衣服。
“开到晚上的店一般都不欢迎小孩子，”邵昊对江沉舟笑笑，“你们需要安心学习。”他话音刚落，江沉舟便听邻近的座位中传来女子轻轻的吟哦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夹带着娇俏的喘息声，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江沉舟自觉自己算是同龄人中见识广的，父母是难得的开明人，也不曾避讳教授她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然而她还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店里堂而皇之地干这种事，不过想想也是，开到半夜的店，还能是做什么的。
江沉舟只觉得面孔发烫，本就肿胀的面颊，倒显得越发的肿了。她不动声色地瞥邵昊一眼，只见邵昊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语。他显然也是听见声音了，但却不知如何化解眼前的尴尬。
她当然知道他不是成心带她来这种地方的，只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让她休息，顺便等个黄包车。她感激他的体贴周到，觉得自己也应有所表现才是。
“这种环境，确实挺不利于学习的。”她淡淡开口。
邵昊闻言怔了怔，随即露出笑容，望着她的眼神里有些无奈，又有些别的什么。迷离的灯光之下，她静静注视着他浅色的双眸，有些羞赧，却并不打算移开视线。
他对柳莺莺说，他的祖上有几分白俄血统。她觉得不像是假话。然而拥有如此背景的他，当真只是个普通工匠么？不，他已经通过种种行为，证明自己不是普通工匠了。
那么邵昊，你到底拥有什么样的背景，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好人，还是坏人？
咖啡馆的侍者端上咖啡和热水，打断江沉舟的思绪。她才感到久未进水的喉咙火烧火燎，于是忙不迭地倒水，一连喝了五杯，这才觉得浑身清爽，仿如新生。
“我应该带你去黄浦江边的，让你痛痛快快地喝。”邵昊打趣说话。
“你要再晚来一阵子，我肚子里真的能装下整条黄浦江。”江沉舟认真道，“我才想起来，黄闻的事，我真的欠你好大一个人情。可惜我本身默默无名，也不识得什么大人物，不知如何报答你。”
她不由想到自己那特别会来事的爹爹。爹爹过去常跟她说，在这个说变就变的时代里，讲义气是最重要的。得人恩惠，必须涌泉相报，行有余力，则帮助身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虽然她觉得亲爹这般行事，也是为自己过去刀口舔血的日子赎罪，但也不失为自己的榜样。
只可惜，现在的她还没有涌泉相报的能力。这令她不免感到有些愤懑。
“我说过了，那样的情况，无论是谁都会出手相助的，你不必过于记挂在心。”邵昊端起咖啡，淡淡道，“我想，你想对我说的绝不只是这些吧？”
水也喝过，休息也休息过，是该谈正事了。于是江沉舟坐直了身子道：“林大河的事，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邵昊托起咖啡，垂眸淡淡道：“这么说，你的仇人真的是华玉商会的水爷？”
“他以前办过舞厅吗？办过的话，应该就是了。”江沉舟若有所思，“他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仇人吧。”邵昊平静的回答，令她微微一顿。
“算是？”
“我的事，和你的事不一样。”邵昊轻轻放下咖啡杯，掷地有声地打断江沉舟的迷惑，言语间似有些恼怒，“你应该能想象得到吧，你的复仇之路注定不会容易，你要面对的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送去性命也是可能的。你真的打算走下去？”
“当然。”她的眼眸中透着坚定。如若不完成复仇，她的睡梦，以及她的灵魂便无法安宁，她很小时便明白这点。
更何况，她江沉舟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从来不会轻易放弃。
“何必如此。”邵昊一声轻叹。
“你……可以帮帮我吗？”她试探着问道。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一片漫长的沉默。
“是我冒昧了，当我没说吧。”江沉舟笑笑。想来也是，可能送去性命的事情，他又怎可能轻易答应。“说实话，当时你对柳莺莺说，随便对我怎么样时，我真的被吓到了呢。”江沉舟转了话题，之前发生的种种，依然历历在目。
“你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人吗？”邵昊瞥她一眼。
“啊……是呢。”江沉舟双手捧着咖啡杯，微微一笑，“希望以后再也不会被邵先生吓到了。”
“你放心，以后一定不会再吓你了。”邵昊挺直了腰板，静静地望着她，视线平静疏离，与以往无异，但却令她的心跳莫名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