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的演员忽然受伤,表演中断,茶馆中的客人们纷纷闹闹,因为突然发生的闹剧而无所适从。此时正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调转客人们的注意力,最好还能将表演进行下去。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如若不握住,便会稍纵即逝。
江沉舟听闻玉嫂的话微微一惊,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她急忙上台,将评弹用的椅子轻轻踹到一边,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我很抱歉。”
前一次她尚未很好的掌握音量,而现在可以了。她清亮的嗓音如同一道闪电,一举劈开茶馆中的喧闹混乱。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转的客人们,仿佛得了指示,停下来望向她。
“今天晚上出了这样的意外,委实令人唏嘘,希望这样的事不会再次发生……事实上我由衷希望喜爱闹事的人可以立刻去世。”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江沉舟凝重地瞥一眼正坐在一旁休憩的评弹男女,然后快速将视线转向众多客人,“请问大家看了最近的《申报》吗?可曾读过舞女柳莺莺的那则新闻?”
有些老客听过江沉舟上次的演讲,此时立刻反应过来,出声应和,眼里闪烁着对奇闻异事的强烈渴望。然而也有不少没听过的新客一脸茫然,他们不吱声,等着江沉舟接着发挥。
江沉舟为了顾及没读过报纸又不曾听过她演讲的客人,先大致将柳莺莺事件起因作为前情提要说了一遍,然后才接着道:“我一度以为这只是个殉情自杀的平常故事。虽说柳莺莺不像是会那么做的人,但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也难免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然而眼下的发展却是离奇。柳莺莺竟然说自己是被谋杀的,要告自己的情人黄闻。实际上,这是个类似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苦情故事,但不小心出了差错……说来你们知道《罗密欧与茱莉亚》吗?我虽然没上几天正经学,但是对这类传奇情爱小说还挺在行的。”
接着江沉舟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以及那日在柳莺莺病房里听到的事情精炼了些,相互参合着说了一遍。客人们听得津津有味,议论纷纷。
江沉舟心中不是没有忌惮,柳莺莺曾经叮嘱过,不要把她的事情说给别人听,她还等着再赚几日同情钱。然而江沉舟没能守住承诺,非但说给别人听了,而且还是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台上,以表演的形式说给许多人听。
她并不是非得这么做的,她当然可以讲一些别的不是那么有趣的事儿,比如她偷练雪中送炭不成还把抹布甩在了茶碗里。
只是她实在太想吸引客人们的注意,太想表演成功了,无论如何衡量,新鲜出炉的柳莺莺自杀事件后续无疑都是最好的话题。于是她进行过一番挣扎,还是做出最有可能成功,又充满罪恶感的抉择。
既然做了,就不能反悔。
她咬一咬牙,不再顾及心里那个否定的声音,对着人群大声道:“现在上海法院正在审理此案,大家觉得,柳莺莺的情人黄闻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
茶馆里的议论因为她的引导而冲向高潮。茶馆外的部分路人,因好奇而进馆加入讨论。显然大家对有罪还是无罪的讨论都很感兴趣,指指点点,似乎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评判这起事件的法官。
“哎呦,小邵,你可来了!”王掌柜的声音穿过嘈杂的讨论声,一下扎进江沉舟的耳朵里。
江沉舟倏地抬头,果然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以及那双熟悉的灰眼睛。
和他一道来的人扶起负伤的评弹男子便走了,而他则站在依然惊惶未定的评弹女面前,低头垂眼,温文尔雅地说些什么,似乎是在安慰。过了一会儿,评弹女白着一张脸缓缓起身,收拾好乐器,一手扶着邵昊的手臂,与他一同往门口走去。
邵昊在出门的那一刻转头,视线忽然就与江沉舟撞在一块儿。江沉舟微微一惊,却见邵昊的眼中不见丝毫波动,看着她的眼神仿佛看着一件毫无生命的寻常物件。
淡漠疏离,那是他惯常的眼神,她本不该有所期待。
很快,他便与评弹女一道离开了,二人的身影尽数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江沉舟有些失落,但她又不太明白自己在失落什么。
“我觉得法官肯定会让这桩案子草草了事,谁看不出来,那柳莺莺就是想讹钱。”有一位大嗓门的客人登时令江沉舟回过神来。
“可我跟柳莺莺有过几番交流,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江沉舟觉着自己既然已经无法信守别人的承诺,那总该为别人说几句话。
“那是你不懂。不为了钱,谁打那劳什子的官司啊!再说了,我又不是没见识过舞场里的女人,她们为了钱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就是就是,前阵子不是还有个舞女,与有妇之夫公然姘居,叫什么来着……”
江沉舟见辩驳无力,而讨论又分外热烈,索性不再说话,只等着讨论的热度自行消散了。随后她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感谢诸位赏脸”之类,算是结束了她的表演。
客人们陆续散场,有钱的打赏银钱,没钱的叫几声好,一切照旧。
江沉舟从台上慢悠悠下来,眉毛依然凝在一起。
初次表演时她的内心只有激动,然而现在却多了几分隐忧。她觉得没言语一声就如此演绎他人的故事,终归是不好的,不知该不该去和柳莺莺说一声。然而万一柳莺莺不同意或是索要赔偿怎么办呢?她又觉得有些应付不来……
“小姐,请问怎么称呼?”一位眼熟的客人彬彬有礼地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沉舟望着那人,知道他是茶馆的常客,看过她的第一场表演。她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啊,小姐不要误会,我问的是艺名。”白衣男子又补上一句。
江沉舟这才反应过来。按理说,每个表演的,无论表演的是什么都该有个称呼。然而她还不是职业的表演者,自然也没想到这出。
“对不起,我还没有艺名。”江沉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如就叫小江先生?”那名常客忽然有了主意,“我上次听闻掌柜就是那么叫你的,不如就用这个名字吧?”
“这……我怎么担得起……”
“先生”一词,担负着他人的肯定,以及尊重。
“那就这么着了。小江先生,我等着你日后在舞台上发光发亮。”
江沉舟腼腆地笑笑,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常客疾步离去,根本不给她机会。
她无奈摇头,一转身,就见王掌柜背着手站在她身后,面色晦暗。
“掌柜,我哪里做错了吗?”她有些惊慌地问道。
王掌柜一声叹息,捋着小胡须语重心长地说话:“小江啊,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但是天赋可以用在很多地方,不单单只能用在茶馆表演上,你懂我的意思么?”
江沉舟有些茫然地摇头。
“我能看出来,你很享受表演,十分幸运的是,你的观众也很享受你的‘江式表演’,但干表演终归是靠天吃饭,今日红不等于明日红,明日红不等于日日红,就算红了,那也可能遇到像今天这种砸场子的事。一不留神伤了身子,一切辛苦都付诸东流,真真是听天由命,冷暖自知。”王掌柜想了想,又继续道,“我也不瞒你,之前跟你表舅喝酒,他喝得高了,跟我说了几番肺腑之言。他拍着胸脯说这辈子无论自己如何苦,都不希望自己的外甥女继续走自己的老路,抠饼吃饭了。”
江沉舟恍悟。难怪那天后王掌柜就再没提起过表演的事儿,原来是表舅说了几句。只是表舅是表舅,她是她,她可不希望自己的人生,都被表舅一手拿捏了去。
她正想反驳几句,却见玉嫂夹着烟自旁走来,眼神里写满嘲讽。
“玉嫂,你有什么想法?”玉嫂在茶馆里待了有些年头了,因而王掌柜对她说话也带着几分恭敬。
“以前你总是自怨自艾,觉得自己运气不如别人,就没只金凤凰相中你这破窝,”玉嫂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冷笑,“如今金凤凰要在你这破窝里下蛋,你还嫌弃上了。”说罢她不等王掌柜反应,转身就走了。
王掌柜从另一小茶房的手里接过笸箩,将沉甸甸的赏钱倒在手上,沉吟许久,才对江沉舟道:“姑娘,我不是寻死理的人,也不是非按你表舅说的做。我只要你想清楚后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是想平平安安地做个茶房,还是当一个听天由命的表演家。这两选择都有好处,也都有坏处。”
“掌柜的意思是,如果我选择当小江先生,以后就不当茶房了?”江沉舟看一眼玉嫂,问道。
“按常理来说只能选其一,没有混着干的。如果你选择当小江先生,我们会给你安排固定的表演时间,其他时间你就不用来了。等你红了,茶馆还能帮你宣传宣传……当然,这是后话了。”
听了这番话,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热血,忽而在江沉舟的内心翻涌不止。
她可以做到吗?一边在茶馆表演,一边寻找仇人的下落……
但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呢?真要红了,赚大钱了,别说双亲,就算把东北一大家子亲戚接来上海也不是问题。这很令人心动。
然而她又很快想到,眼下她用来博人眼球的柳莺莺话题,其实还未征得当事人的同意,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我再想想吧。”罪恶感再次袭上心头,她默然垂眸,不再说话。
临近打烊,她收拾好东西正要往外走,却差点被迎面冲进来的身影装个满怀。她似有所感应,迅速抬头,果然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