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迅速转头,只见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拄着手杖从门外缓缓步入。他一袭朴素的长袍,一手执着圆帽,夹杂着缕缕银丝的头发抹了油,尽数梳至脑后。他的面庞粗糙黝黑,沟壑密布,看上去饱经风霜,然而他的行为举止以及模样打扮,倒是有几分上等人的做派,显得优雅得体。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枚巨大显眼的墨镜,因而无法真切看清他的眼神。他的嘴角紧绷着,看起来并不爱笑,身上亦散发出令人不敢靠近的凛然气息。
江沉舟缓缓放下手里的鸡腿,冲魁尔抛去一个迷惑的眼神。魁尔笑笑,随即扬起了声调唤道:“老四,你来啦。”
“小王爷,今天心情不错啊。”男子缓缓落座于江沉舟身边,双手拄着手杖,转头用温文尔雅的声音道:“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梁先生的亲戚,我跟你说过的。”魁尔帮着答道。
“哦,江小姐。”男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江沉舟用迷惑又略带谴责的目光看着魁尔,她心想他们聊过的关于她的事情,应该不少。
“江小姐清秀可人,又聪明伶俐,想来不是出身自普通人家吧。”男子语调和缓又不失礼数,开口说话时,倒是比板着脸不说话时亲切不少。
“我就是个普通人,我爹也是普通的商人。”江沉舟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请问……您怎么称呼?”
“在下姓赵,单名一个四字,以前在晋军里头当过班长。当年段将军执政的时候,我跟我的兄弟们一同打退了侵入山西的国民军,将老阎的势力一下从山西推到了绥远。”名作赵四的男子这么说着,手里也跟着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凌厉姿势。
“那您还挺厉害的。”江沉舟淡淡地应和着。近年各地战乱四起,一天一个模样,家门口都打得热火朝天,山西那边的情况,她更是无暇顾及。
“江小姐知道禁烟药饼这玩意儿么?”赵四又问道。
“好像……听说过。”
“山西也和这十里洋场一样,到处都是烟鬼,大街上,学校里,军队里,无一例外。阎锡山身为晋系首领,无法坐视不理,于是就召集一般亲信开会,商讨怎么解决这事。这一班亲信中有个人,是个小地方的军阀,名作邵镇关,他虽不善兵,但脑子十分聪明,当即提议贩卖禁烟药饼。他说那禁烟药饼用低浓度的大烟为原料,若是瘾君子以饼子代替大烟服食,久而久之,便可戒了大烟。老阎一听,觉得这个法子很妙,于是便下令在山西境内强行推行禁烟药饼,抽大烟的必须得买,不买就去军队里当苦力。”
“那后来这个戒烟的法子成功了吗?”江沉舟忍不住问道,顺带略有深意地瞥一眼魁尔。
魁尔面色平常,继续吃着他的花生米。
“当然成功不了。这件事唯一的结果,就是亲自推行禁烟药饼的邵镇关赚得盆满钵满。”赵四轻轻摇头,忍不住发出感慨,“老阎什么都好,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手下能人巧匠太多,太会挣钱。然而军人不是政客,钱多了,就怕死。以后……只怕苦日子会越来越多。”
“您说得很对。只是您……跟我们说这些是为什么呀?”江沉舟瞥魁尔一眼,只见魁尔依然看着她,笑得阴冷无比,令人毛发直竖,仿佛有什么深意。
“邵镇关有个很厉害的小儿子,名作邵昊,他几乎继承了他所有的聪明才干,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然而他到底是姨太太的孩子,再有能耐,留在家里也是被哥哥们压着,混不出头来。于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邵镇关送来上海闯荡了。”
江沉舟听到这儿才算彻底明白这算怎么回事。赵四与邵昊家族交情颇深,很可能听闻了魁尔的话,才决定当着她的面说起往事。这大概是魁尔的计划,但也不排除赵四偶尔路过,一时兴起说一嘴的可能。
江沉舟徐徐从错愕中反应过来,陷入沉思。“邵昊……是军阀之子。”她兀自呢喃着,难以置信的同时,又觉得有些迷惑,“那他为何要假扮成木匠呢?”
“倒不是假扮。他从小就喜欢倒腾木头,觉得木工活能平复心情。这些你可别说出去了,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赵四总算露出个几乎觉察不到的笑容,“他跟他爹不和,好几年都没联系了。”
江沉舟缓缓抬头,目不转睛地看魁尔。
“别看我,我也才知道邵昊的这些过去。”魁尔摊开双手,“之前老四偶尔跟我说起邵昊,我以为他们不过是泛泛之交。因为你总是对那人念念不忘,所以我又多问了嘴,他才跟我说,有机会当面跟你聊聊。也是巧啊,这就遇上了。”
“我哪儿有念念不忘?”江沉舟瞪魁尔。
“是,你有了吃的,便什么都忘了。”魁尔悠然说话。
“你……”江沉舟正想回敬几句,但转念一想还有外人在,也不好不管不顾地闹起来,于是便没好气地住了嘴。不知她上辈子到底欠了魁尔什么,为什么总能与他聊着聊着就吵起来。
“我有幸得邵将军赏识,养伤期间被他请来与邵昊作伴,一同奔赴上海。我就此阔别军队,跟着邵昊闯荡。邵昊有一双特别的眼睛,能读懂人心。他依靠这双眼睛混迹上海,没多久便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独立买办。市面上赚钱的商品,基本上他都沾过,包括那些洋酒洋包。他知道自己聪明,又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所以但凡逮着个赚钱的营生,也就发狠了似的卖起命来,从来不计什么后果。他为人慷慨,对自己的合伙人从不含糊,也因此铺下了广阔的人脉。然而他的冒进,到底还是招致了危险,他无意间碰触了当地商会的利益,商会的会长要找他麻烦。邵昊没有办法,便推了我出来谢罪,我因此失了一双眼睛。”赵四说着,缓缓摘下墨镜,“这对邵昊而言是值得的,失去我的眼睛,而他却得以全身而退。后来他不在经手商业上的事情,甘愿当一个木匠,靠着手艺吃饭,每分钱都赚得安心。”
江沉舟看着赵四的脸,一时间寒毛直竖。只见赵四浑浊失神的双眼之间,还有一道狰狞醒目的伤疤。可以想象,当时帮派的人一定是用十分尖利的器具,用力划瞎了他的眼睛。
看着这双眼睛,江沉舟仿佛目睹了全然不一样的上海。那是个更黑暗,更残酷的世界。她的指尖瞬间失去了温度,轻轻颤抖起来。她这才真正地明白表舅的担心。他在说邵昊不是好人的时候并非单纯是在指责邵昊,他是害怕她卷入那个黑暗的世界。
“等等,你说的商会,莫不是华玉商会?”江沉舟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道。
“江小姐认得?”赵四手上动作一滞。
“不……也就听说过名字。”江沉舟匆忙道。
她暗暗回想起邵昊在咖啡馆的话,可算是对上号了。她的仇人,是华玉商会的林大河,而邵昊也曾与华玉商会有过过节。这可是个惊天动地的巧合。
只可惜,发现这个巧合时,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
但是……没准他们的命运,又会因这难得的巧合,而再次交错到一起呢?江沉舟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布满冷汗的手。
“江小姐,没事吧?”敏锐的赵四似是发觉了什么,偏头问她。
“啊,不,我就是在想……你一路陪在邵昊身边……可是他却背叛了你,这种事,听起来怪震撼的。”江沉舟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迫使自己不再颤抖。
“严格来说,这算不上背叛。邵昊是我的少主子,他做什么都可以。类似这样的事情,大上海每天都在上演。”赵四顿了顿,又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话,“后来我就没能继续呆在他身边,毕竟一个瞎子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作用。我只能出来单干,这才认识了小王爷。”
此时魁尔不再吃花生米,他低垂着眸,面色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面对你的付出,邵昊就没什么表示吗?”江沉舟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她实在不愿意相信邵昊会是那样的人,但同时她又不得不信。为何邵昊能轻易劝服柳莺莺,为何邵昊总能左右逢源,掌柜都对他无比客气,这些微小的异常,如今便都说得通了。
“能有什么表示。他巴不得我连同他那段肮脏的历史滚得越远越好。”赵四缓缓戴上墨镜,依然是波澜不惊的,“可我没办法,我必须活命,就这么摸爬滚打地成了个烟贩子。亏得小王爷这样的人帮衬,才不至于混得太惨。”
“那您恨他吗……您恨邵昊吗?”
“自然是恨的。”说到这里,赵四的表情才有了些许变化,脸上的皮肤越发紧绷了,“但是有时候仇恨是最无用的东西,就如烈酒,除了麻痹人的神智,再无其他作用。”
江沉舟只觉心脏被重重一击,紧紧抿住了嘴唇。
“可惜江小姐与邵昊不熟,不然我们能聊的还有很多,没准还能合作。”赵四弯起嘴角笑笑,表情看起来有些微的狰狞,“真想瞧瞧邵昊慌张的样子啊。如果他失去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到底会如何做呢。”
江沉舟只觉脊背一寒,垂头不语。
“就算真有那一天,你也无法亲眼看到。”魁尔淡淡接道。
“真是可惜啊。”赵四只得一声长叹。
“其实您刚才走进来熟门熟路的,要是您不说,我真没想到您看不见……”江沉舟期期艾艾着转移话题,“那您刚才……为何赞扬我美丽?”
“依靠耳朵久了,能听见的东西就多了。信不信,其实我的耳朵能代替眼睛”赵四点了点耳朵,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更何况,小王爷说您美丽,您就是美丽的。”
江沉舟怔了怔,再次看向魁尔。
“随口一提罢了。”魁尔不耐烦地站起身来,白皙的耳朵尖竟然泛起浅浅的红晕,“吃完了吧,我们走。”说着也不等江沉舟答应,迈步就往屋外走。
江沉舟急忙跟上,一桌好饭好菜,最终都留给了赵四。
“赵四不会去找邵昊去寻仇吧。”江沉舟快步跟在魁尔身后,焦急询问。
“你惦记着人家,人家惦记着你么?”魁尔一声轻哼,忽然停住脚步,招呼对面街头的人力车。
“我就随口问问的。”江沉舟转到魁尔身侧,注意着他的神情。
“放心吧,邵昊一个有家底的大少爷,不是一个烟贩子能扳倒的。”魁尔轻轻瞥她一眼,便撩起袍子下摆上了车。
听闻他这话,江沉舟莫名觉得一阵心安,紧接着,又觉得心中一沉。脑海中飘过无数思绪,只搅得她心乱不已。
她索性什么都不想,匆匆上了人力车,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