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失魂落魄地走回家，才发现家门口聚满了人，有警察，街坊、说书人、书座等等，好不热闹。仔细一看，竟然还有王掌柜和务本女中的校长。众人见江沉舟回来，当即喜出望外，忙围拢来嘘寒问暖。江沉舟没有寒暄的心情，只草草应付几句，就冲家里走去。众人觉得她是累了，又安慰表舅几句，便慢慢散去了。
毕竟江沉舟是在班级活动时遭人绑架的，校长认定自己也脱不开干系。走前让江沉舟好好休息，明日不必到校，缺下的课，会帮她安排老师补上。
虽然是深夜，但家里依然灯火通明的。魁尔也没有睡，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见她进来，迅速将头竖起来看她。她没有在意他，只冲表舅撂下一句“我去睡了”，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也确实身心疲惫，脑袋一挨枕头便睡了过去，但又因为心中装着心事，所以很早地就起来了。
走出门时，表舅正在桌前吃早饭，早饭依然简陋，一碗粥，两碟咸菜。
“喲，外甥女，你起来啦，我给你盛碗粥去。”表舅急忙起身，盛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回来，手里还捏着个咸鸭蛋，“这是昨天有人送我的，我给你留着了。”说着，他便将粥和咸鸭蛋摆到江沉舟面前。
江沉舟一时间五味杂陈。表舅的生活条件不好，但却总把能给她的都给她，区区一个咸鸭蛋，也藏得跟宝贝似的。
她有些想哭，喉咙滚动许久，才低声道：“是不是你让邵昊不要接近我的？”
“看来他跟你说了。”表舅缓缓落回座位，“跟他断了来往也好，不然不知往后还会惹出什么岔子来。”
“可是他是我的朋友啊！”江沉舟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我刚来上海都没几个朋友，难得有个愿意以身犯险救我回家，就这么跟我断了联系……您觉得合适吗？”
“他救你回来，我自然感谢他。但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日后怎么感谢，也是一个隐患。”表舅顿了顿，又换上一副严肃的语气继续道，“既然说到这里，那么我也直接点吧，以后茶馆你就别去了。钱我会想办法挣，这家还不至于真的要你来养。”
“什么？”江沉舟愕然一惊。前不久她还在思考，如何让表舅同意她登台演出，然而不等她开口，表舅就已经先行禁止了。
“等等，表舅，邵昊的事可以先放放，但是茶馆我还是要去的，我的表演……”
“你还敢提表演！”表舅根本没理会她的妥协，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脸上盛满怒气，“这事儿就是你表演闹的！你还嫌不够乱么！”
“但是……但是我帮了您……”
“表面上你是帮了我，可你差点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啊！”表舅用力拍了拍手背，一脸叹惋，“早知道会闹成这样，那天我就算死在台上，也不会让你帮忙！”
言下之意，便是就算死了，也不会让江沉舟再去表演。
江沉舟闻言，泪珠子立刻跌出了眼眶。
“何必说成这样啊。”她一面抽泣，一面拉住表舅的衣袖苦苦哀求，“以后我会小心的，不再惹着不该惹的人……您就让我去，好吗？”
“你有胆儿就去啊！你倒是去问问王掌柜，他还敢不敢让你表演！”表舅也真的动怒了，一甩衣袖便踏出门去。
江沉舟默然看着表舅离去的背影，然后便伏在桌上哭泣起来。
“怎么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啊。”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江沉舟不情愿地抬起头。只见魁尔穿着一袭睡衣站在她面前，眼底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哭得跟个猴似的，”魁尔轻嗤一声，随意坐到她边上，“怎么，活着回来你不开心啊？”
“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出去抽烟贩烟，表舅都不管你，可我偏偏做什么都不行呢？”江沉舟抽着鼻子，望着屋外失神。
魁尔略一思索，才道：“你要这么问的话，我只能说，男女有别。”
“凭什么啊？”江沉舟满心不服，声调也跟着变高了，“难道日本兵打过来，女人就不用死了吗？”
“顶天立地的男人，自然是不会让自家女人死的。”
“顶天立地？”江沉舟一时忘记了哭，“这词儿从你嘴里跑出来，真是说不出的奇怪。”
“确实，我不是顶天立地的男人。”魁尔苍白的面庞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如果日本兵打到我跟前，我巴不得成百上千的女人站在我前头给我挡子弹。”
“你的话还真能安慰人。”江沉舟不无嘲讽地说完，便冷哼一声扭过头道，“你既然那么怕死，就一边凉快去。”
然而她能感受到魁尔依然坐在她身边，许久都没有走。
“你终归是表舅的亲人，可我不是。”沉默半晌，魁尔出声道。
“这我不晓得？”江沉舟转头用力瞪他，“可我就是生气，就是妒忌你。”
魁尔嘴角一扬，忍不住笑出来。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灿烂的笑容。要不是整个人病恹恹的，透着一股阴森劲儿，恐怕这笑容不比女学生们爱慕的古代美男子逊色多少。
“有什么好笑的。”江沉舟依然瞪他。
“我笑你有眼光，不妒忌好学生，不妒忌富豪乡绅政治家，偏偏妒忌我这一瘾君子。”
江沉舟怔了怔，也跟着笑了出来。浮在心头的忧伤，一时间散去不少。
“既然你那么有眼光，我就给你个奖赏吧。”魁尔思索着站起身来，“换身漂亮点的衣服，我们出去转转。”
“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江沉舟将信将疑，但还是顺着魁尔的话做了，进自己屋里换上一直想穿但没有机会穿的西式蕾丝连衣裙，然后又披一件浅棕色外套御寒。如果说柳莺莺的绑架真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那就是令她的胆子变得越发的大，其他闺房小姐不敢做的事，她都无所畏惧。
不知不觉已到了初冬，上海的温度倒是一天比一天冷了。江沉舟裹紧了外套，跟着魁尔一同走出弄堂，坐了黄包车。她瞥一眼身旁一身单薄长袍的魁尔，他人虽然瘦，但身形挺拔，纵然是在寒风之中，却依然优雅，一副旧日贵族的派头。
不知为何，她心中越发的妒忌起来。
魁尔带她去的是一个开在法国租界里的沪菜饭店，名作“秋月饭店”。店内富丽堂皇，随处可见西式的雕塑。不过被邵昊带着去见了次市面后，她对这种场景，也已经见怪不怪了。侍应生将他们带至包厢，魁尔接了菜单一连报出好几个菜式，连气都不带喘的，看起来也是熟门熟路的。
“你这是发财了？”江沉舟一脸迷惑。
“偶尔吃点好的，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我不信。”江沉舟转头，仔细打量这座宽敞的饭店，有些怀疑地问道，“这儿真是普通的饭店吗，会不会是你们这群瘾君子的接头场所？”
“你倒是不笨。”魁尔抱臂靠在椅背上，咧嘴露出个略带邪气的笑容。
江沉舟暗暗一惊，立刻蹑手蹑脚地藏到包厢门旁，探出脑袋来四处张望：“这儿的客人看着都还挺正常啊。”
“谁会在明面上做买卖。”魁尔一时有些看不过去，伸手招呼江沉舟，“赶紧的回来做好。”
正好侍应生来上菜，被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探脑袋的江沉舟吓了一跳。
“客人，你还好吧？”侍应生顺势问道。
“没事，她就是饿了，想看看你们到底啥时候来。”魁尔顺势接上。
“嗳，这不就来了嘛。”
江沉舟冲侍应生尴尬地笑笑，然后便迈着小碎步端庄地坐到座位上。侍应生先是上了白斩鸡，海带丝，花生米等凉菜，过了一会儿，又上了红烧蹄髈，油爆虾，砂锅鱼头等填肚子的热菜，末了，还有小笼包，水晶糕等点心。
这些江沪地域的菜式到底和东北炖菜不一样，虽然看着不顶饱，但胜在色泽鲜亮，精致美观，江沉舟看得食指大动，立刻拾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仔细想想，这还是她来上海后下的第一顿馆子。以前不是在表舅家吃，就是在学校里吃，虽不算多么美味，但却吃得舒服安心。偶尔嘴馋了，就去街上的熟食店买点儿卤味，或是蹭点儿茶馆里客人赏的点心，倒也活得滋润。
“有了吃的，就忘了男人了？”魁尔看着她一顿胡吃海塞，忍不住打趣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心里难过，就用好吃的来安慰自己，有什么不行的？”江沉舟觉得自己回得不太正确，想再补点儿什么，但一转眼只见魁尔光在那儿抛着花生米吃，于是又奇道，“你做什么不吃菜？”
“没什么胃口。”说话间，魁尔又将一粒花生米抛到空中，用嘴稳稳接住。敢情他是来饭馆表演杂技的。
“点了一堆好菜，结果就只吃花生米，你说你这样多浪费啊。”江沉舟用力摇头，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要不以后，你想下馆子了，就叫上我？我给你份子钱。”
“你倒不怕这是接头场所了？”魁尔笑得意味深长。
“我几时怕过？”江沉舟一声轻哼，“你只要不强逼着我吸大烟就行。”
“我吃饱了撑的？家里没受够罪，就连抽根大烟快活下也得带着你？”
“这就就聊到大烟了啊。”就在这时，一个粗哑的声音自包厢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