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舞厅回来后已经很晚,江沉舟先回了一趟学校,本想取自己的自行车,不料学校大门紧闭,根本进不去。于是她只能徒步走回家中,到家时表舅已经睡下,漆黑的屋子里呼噜声震天响。
她摸向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将之打开,屋里顿时一片亮堂。她立刻露出满足的笑意。上学前她特地叮嘱过表舅,说今天有工人上门整修年久失修的电路,最好能监督监督,这样看来,事情办得还算不错。如今表舅家也算有个样子了,灯火通明,温馨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心底暖融融的。
她步入盥洗室准备洗漱,拿着铜盆看向镜子,却无意间发现自己身后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登时吓了一跳,手中铜盆应声下落。
“梁先生叫我给你守着门。”魁尔定定地看着江沉舟。他面色本就苍白,此时因为眼底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越发阴沉,仿佛是刚自鬼门关走了一遭。
“辛苦你了。”江沉舟抿住嘴唇。
表舅无意间给他们制造了独处的空间,寂静的夜晚,倒很适合推心置腹的长谈。“对不起,我没询问你就装修了屋子,是我不好。”她惦记着表舅的叮嘱,低下头来真挚道歉。
“没什么的,咳……”魁尔没想到江沉舟忽然有这样的反应,一时间有些无措,硬邦邦地说话,“你以后……不要那么晚回家,容易出事。”
“嗯。”江沉舟点点头,在一片静默中拧住自己的手指。“你……去过舞厅吗?”她犹豫着问道。
魁尔不言,等她说下去。
“我今天跟几个同学去了舞厅,感觉……不太好。”江沉舟吸了吸鼻子,继续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话,“她们都在欢快地跳舞,可我……我没有心情。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会不会辜负爸妈的期待。”她有点想哭,但是她忍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还不熟悉的魁尔说那么多,她明明应该很排斥他的。然而或许,她真的太需要倾诉了。
“舞厅这种地方,尽量少去。那里帮派势众,比茶馆还要复杂。”魁尔沉吟片刻,这样说道。
“你说得对。”江沉舟若有所思。程雨蝶和林采之所以能混得那般自在,大约是因为她们从小长在上海。
“不过你都一个人来上海了,又做什么担心那么多。”魁尔轻描淡写地瞥她,“比你弱小,比你胆小的人还有很多,但他们不还是得活下去。”
“嗯。我应该……更坚强一点儿。”江沉舟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看魁尔,弯唇露出感激的笑容,“魁尔,你的父母呢,他们都还好吗?”
“我巴不得他们都死了。”魁尔递给江沉舟一个令人后背发寒的笑容,然后便回房睡去了。
第二天江沉舟早早起床,以最快速度步行前往学校,幸好还是赶在上课前抵达了。她到时教室已然乱成一片,大家都围着刚出炉的报纸议论纷纷。她挤上前一看,头版头条赫然是当红舞女自杀的消息!
江沉舟余光扫到林采以及程雨蝶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硬是挤进人群,夺过报纸来看。果然出事儿的就是他们昨天去的舞厅,服安眠药自杀的舞女,就是柳莺莺。目前正在抢救中,生死未卜。
“这怎么可能呢?”江沉舟一阵诧异,当即走到林采和程雨蝶面前,将手里的报纸抖得沙沙作响,“我昨天刚见过柳莺莺,她说她就要离开舞厅了,怎么会自杀呢。”
“舞女的话能信就有鬼啦。有些人就是要给自己树立个满负雄心壮志的样子,以此招揽客人。”林采嗤嗤笑着,“我也知道那柳莺莺,曾经红过一阵子,如今过了气了,就想搞出些幺蛾子。这报纸上还说人是当红舞女,委实夸张了些。。”
江沉舟一时语塞,围观的学生们却纷纷扑向林采,求她再多说一些关于柳莺莺的事儿。林采和程雨蝶难得获得这样的关注度,于是都一脸得意地跟班里的学生们介绍舞厅以及舞女的逸事。她们越说越远,谈话内容渐渐的和柳莺莺本身再无关联。第一节上课铃响,这场突发的小闹剧才算真正结束。
放学后林采和程雨蝶依然邀请江沉舟一同去玩,然而江沉舟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了。她将课本和刚拿到的校服塞进自行车框,然后就骑着车直奔新香茶社去了。
这刚好是个学生放学,成年人下班的时间点,茶馆里热闹非凡。江沉舟将邵昊的帽子递给王掌柜,请他见到邵昊时帮忙归还。
“等晚些时候,小邵就会来茶馆了,到时你可以亲自归还。”王掌柜这样说道。
“邵昊时常在这儿接活吗?”江沉舟好奇询问。
“这得看他的意愿了。一些小姐太太,总会三不五时地找他做个什么,我这儿算是个联络点吧。至于小邵自己愿不愿意接,什么时候接,就得看他自个儿高兴了。”说到这里,王掌柜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看那些小姐太太家里也不缺什么物件,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什么醉翁之意?”江沉舟有些没懂。
“就说你吧,你难道不是见小邵长得俊俏,想找借口多见他几眼么?”王掌柜别有深意地挤挤眼睛。
“我才没有!我就是单纯来还帽子!”江沉舟红着脸争辩。
“说来也是奇怪。”王掌柜上下扫江沉舟一眼,陷入回忆,“我第一次见小邵把帽子借出去。他特别爱干净,自己的东西,从来不爱让外人碰。别人碰过的,通常随手就扔了。”
“那……我还是等他来再说吧。”她看看手里的帽子道,“对了王掌柜,还有件事,我想要麻烦你。我考虑过了……还是决定来你这儿当茶房。”舞女柳莺莺生死未卜,然而她说的一番话,却深深印刻在了江沉舟的脑海里。
置身异地,手中捏着几块自己挣来的大洋,心中总归踏实一些。在此之后,没准能结识几个能帮到她的朋友。
“真的?你考虑好了?”王掌柜一阵欣喜,可见真的很缺人。
“嗯,”江沉舟点头,“不过我是学生,只能晚上来。”
“那没问题。要不你今天就试着上工吧?”王掌柜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围裙和笸箩递给江沉舟,“正好你表舅一会儿来说书,你今天就负责中场休息的时候帮他收钱吧。我也不多要你们的,收到的钱三七分,七分你们今晚可以直接拿走。”
“真是太谢谢您了。”江沉舟笑着系上围裙,将笸箩挎在腰间,静静等着表舅到场。
没过一会儿,表舅就来了。他听闻江沉舟要帮他收钱,当即对她的学业表达了担忧。江沉舟再三保证来茶馆工作不会影响学业,他才无奈答应暂且放手不管,站到桌前说书去了。
表舅依然接着上回讲妲己祸国的故事,江沉舟听得直打瞌睡。但她努力强打起精神,一心直等着中场休息时去收钱。她喜爱与人打交道,觉得亲自上手,笑脸迎人地收钱,必然是能有更多的获益。
“‘黄飞虎,你父与我一拜之交,你乃纣王之股肱,况是国戚,为何造反!’黄飞虎听闻张凤这般说辞,于是正色道:‘纣王荒淫酒色,听奸退贤,颠倒朝政,人民思乱久矣……’”
“嗳,够了够了,你这说书的,都在说些什么啊!”不想临近中场,听客中忽然有个穿白色洋服的年轻人高声打断表舅的说书,场内立刻哄闹起来。
“我说的自然是《封神榜》上的故事,怎么,您有意见?”表舅立刻回话。
“先生真是有意思的很。试问在场的诸位书座,哪个没读过《封神榜》?就算没读过,多少也在别的场子听到些吧!”之前那个高声抬杠的年轻人站起身来,看样子是铁了心的要找表舅不快,“这书内容讲的就是姜子牙率军灭纣,两队将领反反复复地打,内容本就枯燥无趣,可读性远不及西洋小说。如今被你讲的越发干瘪无味,就像放久了的馒头,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就是啊,讲的都没书好看,我还不如回去看书呢!”有人跟着附和起来。
“下去吧,下去吧!”客人们忽然一齐喝起倒彩,来势汹汹,根本无力阻止。
江沉舟站在一边,双手捏着围裙直冒冷汗。她很心疼表舅,但是也无计可施。最终,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表舅惨白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地离开他敬爱的书桌。
客观来说,她也觉得表舅的书讲得沉闷无趣,但是她觉得那白衣年轻人不喜欢可以不听或者不付钱,万不该这样当堂起哄。简直就是灭人活路。
平地抠饼,如此艰辛。
“梁先生,你别放在心上,”王掌柜见表舅走来,急忙拉着他低声劝慰,“这种炸场的事儿我见得多了,但凡说书的都要经历上几回,你可别往心里去。”
“掌柜啊,我们耐着性子听这说书的讲了好几回了,这可都是看您的面子。”不想那白衣年轻人依然不屈不挠,“然而这说书的讲了那么久都没有一点儿进步,简直白瞎了我的时间。您看您是不是得赔点儿钱啊。”
“这……”王掌柜捋着胡子,一脸为难的笑容,“人家梁先生以前是个秀才,在王府里教书的,他来我这儿一场场说书,也怪辛苦的。”说书人的钱都是三七分的,真要说赔,王掌柜这儿可能没什么,但表舅可就难说了。
“您这说的。您看外面拉黄包车的,也很辛苦,但拉错了路,照样挣不到钱。烧饭的厨子烧的不好吃,再辛苦也挣不了钱。一个说书的连书都说不好,不懂包袱不会留扣,凭什么赚钱?他讲得辛苦,我们听着就不吃力了啊?”白衣年轻人一通话下来,王掌柜和表舅都陷入沉默,一时间想不出好的应对方法。
“退钱!退钱!”几个容易被煽动的客人站在后面高声嚷嚷起来,场面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
“有事好商量,诸位先冷静冷静。”王掌柜急忙劝说。
“我们只要退钱!”然而客人们的情绪一旦上来,就很难被压制住。
江沉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谁都不会想到,事故竟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忽然之间,无数画面在她脑海深处翻飞不止。柳莺莺勾人的红唇在无声张合,她必须妥善处理她的生活,不然她不可能交到心仪的朋友,不可能融入这个璀璨的城市。
而她的复仇大计,又将如何开始?
她需要坚强,更坚强。
她急中生智,捏紧了拳头站到表舅的书桌前。
“诸位,请安静。”她轻咳一声,强做镇静,环视四周,“要不这样怎么样……你们先安静安静,我讲些有趣的事儿给你们听。你们看这样……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