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早早起来,梳一个精致的发型,然后将自己带的,临时买的衣服都铺在床上,一时间有些犯难。她不知穿哪一件去学校,穿得太素了,怕没有特色,起不了吸引朋友的作用,但要是穿得艳了,那估计又不像是学生了。
“米色的那件。”忽然一个声音自门口传来。江沉舟迅速转身,只见魁尔正倚靠在门框上,眼神晦暗不明。他仿佛是一只猫儿,来无影去无踪,只把主人家当自己的临时居所。
江沉舟半信半疑地拿起米色长裙,再次转头,却发现魁尔又不见了。她穿好衣服,出来和表舅一起吃早饭。
表舅家的早饭自然是和自己家没法比的,咸菜配泡饭,虽然不好吃,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眼下处境艰难,而表舅也不是坏人,因此江沉舟决定努力逼着自己适应表舅家的艰苦环境。她寻思着下人能不请就不请了,身上的钱攒一点是一点,没准以后还有大用处。
吃饭时她不时四下张望,然而左右不见魁尔的身影,登时有些迷惑。
“别看了,魁尔又外出忙活去了。”表舅依然是一眼看出江沉舟的心思。
“您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吗?”
“不知道,不过偶尔会给家里捎点儿钱回来。”表舅忍不住嘀咕起来,“其实我也没指望他挣多少钱,记得把烟馆的帐都结清了就好。”
江沉舟闻轻轻咬了咬筷子。抽大烟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以前见识过被大烟害得生活不能自理的人,然而认识的姐妹中,将大烟奉若时髦玩意儿的也不在少数。
“你忽然这么装修了屋子,其实有点难为魁尔啊。”表舅抬头看看四周,“他认床,睡的地方稍微有点儿不一样,就会寝食难安。”
“那么夸张?”江沉舟轻哼一声,眼里尽是不屑。
“你是不是以为他是少爷脾性?其实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后来我从王府里一个年长的下人口里得知,魁尔身为庶子,自小不受重视,家里的嫡子大哥总是带头欺负他。有一天夜里他睡得好好的,忽然摸到满被子的蛇。后来他就再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卧室里但凡有一点儿不一样,他就睡不着。当初他跟我住,也是适应了好一阵子,不过他从来没有嫌弃过我的地方。他心里知道,破烂地方,总归比华美却危机四伏的地方好上百倍。”
江沉舟下意识地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她以为魁尔脾气那么臭一定是因为小时候锦衣玉食,活得太好了,没想到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他在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里,也经历了一场浩劫。
“我可没说你的不是啊,这屋子装修装修挺好的,我平时活得粗糙惯了,魁尔也不讲究……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想你知道。”表舅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以商量的口吻跟她说话,“要不魁尔下次回来,你跟他道个歉,行吗?就意思意思,你看……时代风云变幻的,谁还不是受害者,你说是吗?”
表舅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出来,将她心头的不服气打得烟消云散。她思索片刻,终还是点点头,与表舅相视而笑。
吃完早饭,表舅便骑着车载着江沉舟前往务本女中。校长热情接待了二人,当即找专人为江沉舟办理入学手续。一切妥当之后,校长便找来高二(3)班的班主任迅速领着江沉舟去上课。学生还是以学业要紧,耽误之急的,是跟上班里其他学生的进度。
江沉舟站在讲台上大方得体地介绍了自己。班上同学年龄高低不一,有同龄的少女,也有妈妈辈的人,看着江沉舟的眼神,具都有些疏离。听闻她不是附近地区的人,而是来自东北,女生们的目光就更疏离了,欢迎的掌声也有些稀稀落落。
江沉舟坐到安排好的位子上便翻开书本。上海的教材与黑龙江的不太一样,一贯对学习不上心的江沉舟看得更是云里雾里。不过才刚办完入学手续,她觉得自己晚点儿再补上功课也不迟。
她最关心的事情还是交朋友,在老家时她总是一众小姐妹的中心,平时外出游玩,总归是她先带头。没有朋友以及社交的日子令她感到不安,她想尽快将这种不安消去。
只是令江沉舟感到费解的是,女生们都对她敬而远之。她趁下课时,有意识地想混入几个女生小团体,然而大家都只是礼貌地应付她,随后依然是自己玩自己的。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表舅说这座学校对外省学生十分友好,但这不能说明这儿的学生,就有一样的想法。
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总归是比想象中的大一些。更何况现下的东北和上海,完全就是两个世界。在黑龙江她是一呼百应的东北名媛,无论是说笑话还是出去玩都有人应和,但在上海一切都不管用了,就算她想委曲求全当一个跟班,也未必有人愿意接纳她。
她越发无心听讲,浑浑噩噩地混到放学,闷头穿过结伴而行的女生们,来到停车处找到她的自行车。办完手续后,表舅就留下自行车自己走了,纵然贫苦,但表舅确实是把能给她的都给她了。
“喂,新来的,你要回家了?”就在她推着车往外走的时候,有两个女生叫住了她。
这两个女生江沉舟有印象,是她的同班同学。她们的脸上都画着浓妆,比江沉舟刚来上海时还隆重。她们浑身散发着不想好好读书的气息,与班里其他女生也有些格格不入。江沉舟四处找人攀谈时,有意识地避开了她们。
“在班上跟那些无聊的乖乖女很难聊到一块儿去吧,那跟我们一起玩儿怎么样?”其中一个短发女生笑吟吟地问江沉舟,性格看起来十分开朗。
江沉舟思索片刻,觉得自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于是便点了点头道:“好呀,你们都叫什么?”
“我叫林采,她叫程雨蝶。”林采这样介绍自己和同伴。林采留短发,性情活泼,而程雨蝶一头长发,性子文静娇矜一些。
“我们正打算去舞厅,你要来吗?”林采询问江沉舟。
“去舞厅做什么?”江沉舟有些迷惘。
“当然是跳舞了。”林采闻言,跟程雨蝶一同笑了,“怎么,你家那儿没有舞厅?”
江沉舟轻轻摇头。其实她一直觉得她老家那儿挺时髦的,该有的都有,未必比上海差。不过其他女生可能未必会那么看。要改变他人的偏见,恐怕得费一些功夫,她不无失落地想。
“别发呆了,带你见识见识!”林采不等江沉舟反应过来,就径直拉着她的手往外奔去。
三个女生如同欢快的麻雀一般,轻轻跃动在黄昏的街道上。迎着夜风,江沉舟不觉露出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丢掉一切烦恼以及仇恨,就这样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地活。
她们一同扎进五光十色的舞厅。衣衫亮丽的男男女女结成对子,随着舒缓的乐曲轻轻摇摆。程雨蝶很快在人群中物色到了自己的舞伴,那是一位衣装不俗的青年男子。她微笑着向那人走去,两人手挽手跳起舞来。他们的面庞挨得极近,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登时环绕住他们,看得江沉舟面红心跳。她虽然粗枝大叶,敢想敢干,但却从未如此接近过同龄的异性。
林采带着她跳了一曲后,似乎是嫌没劲,也就不再管她,去找自己的男伴去了。江沉舟靠在墙壁上看着众人跳舞,有些失落,又有些羡慕。她莫名就觉得,丢掉一切痛痛快快地活,也不是一件易事。
一个约莫二十三四的金衣舞女捏着烟款款走到她身边,有意无意地拿眼睛扫她。没有客人的舞女也很无聊,缓缓地吐着无奈的烟圈。
“我觉得我挺喜欢热闹的,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不适合舞厅。”鬼使神差的,江沉舟主动与舞女搭话,“可能我还不适应上海吧。”
“不要紧张,新来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舞女慢悠悠地转过头来,眯起风情万种的眼睛,“我叫柳莺莺,你呢?”
“江沉舟。”
“我有一项不常施展的奇技,能通过简单的碰触,判断你是哪儿来的人,要不要试试?”
“那么神奇?”江沉舟一阵诧异,直起身子任由柳莺莺抱了抱自己。
“可怜的小东西,你来自东北,你的家人还好吧?”柳莺莺用担忧的目光看着江沉舟,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其实我是骗你的,我光靠口音就能听出你的来头,刚才那招,其实是为了拉近和客人之间的距离。我看你讨人喜欢,所以忍不住想对你试试。”
竟然还能这样。江沉舟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得不好意思地笑笑。柳莺莺身上香香的,那香味依然萦绕在她鼻尖处。
“柳小姐在舞厅里待了多久?”她忽然心念一动,如此问道。
“少说也有个五六年吧。”柳莺莺轻轻弹了弹烟灰,无奈闭眼,“五六年呵……弹指一挥。”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棕黄色发须,左眼皮上有一道疤痕的中年男子?”江沉舟仔细留意着柳莺莺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
哥哥死去时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而她永远不会忘记仇人的长相。
悲剧发生后,父母都小心翼翼地不在家中提起此事,只是偶然一个夜晚,江沉舟无意间偷听到父母的对话,得知弑杀兄长的仇人在上海混得极好,投资了好几家歌舞厅,赚得盆满钵满。
而这也是她唯一掌握的,有关于仇人的信息了。
她一时兴起,便问出口来,觉得没准柳莺莺知道些什么。
“你这小东西也有趣,忽然就问起人来……只可惜,那人姐姐我没见过,帮不了你。”柳莺莺饶有兴致地笑笑,而后用夹着烟的手指指舞厅中心跳得正欢的林采和程雨蝶,“那两个女孩是你的朋友吧。”
“嗯,我们是同学。”江沉舟轻声叹息。果然在上海寻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们俩特别喜欢来舞厅找人跳舞,以从我们这些舞女手中抢走客人为荣。她们以为通过这样的手段,能够得到别人对她们相貌以及舞技的认可,殊不知,她们只是在自降身价罢了。有头有脸的人才不会记得不要钱又主动贴上来的姑娘,当然,他们也不会拒绝。”柳莺莺面色漠然地说完这一席话,然后丢掉烟头,摸出另一根烟继续点燃。
“这么说不太好吧?我觉得……她们只要自己快乐就好了。”江沉舟斟酌着发表自己的观点。
“没有钱哪儿会有快乐。”柳莺莺轻嗤一声。
“嗯……不过我也觉得她们这样做不好。我会去劝她们的,让她们不要不打扰你的工作。”
“也无所谓,我就要离开舞厅了。”说到这里,柳莺莺忍不住弯起嘴唇,“我和我男人已经决定要离开上海,远走高飞。”
“这……挺好的。”江沉舟一阵诧异。
“我觉得你也应该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问题。人大多是势利的,他们不会因为你是从战区来的而对你大加欢迎,反而会忧心你身上背负着债款抑或别的麻烦事,不敢亲近你。”柳莺莺认真地看着江沉舟,“我就要走了,所以跟你说一番心里话,你自己掂量掂量。你必须证明自己有妥善生活的能力,否则你永远都只能交到这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朋友。”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看一眼程雨蝶和林采。
江沉舟一时默然。柳莺莺的话令她有所顿悟。
“那你呢,你都交到了什么样的朋友?”江沉舟不禁有些好奇。
“我没有朋友。”柳莺莺笑着吐出一口烟圈,“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