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木马(修)
陈心昭2019-09-04 20:203,748

  夜色无边,周围没有其他人,就只有他们两个,气氛似是有些微妙。

  江沉舟不由地想到王掌柜说的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之类的话,不免显得局促起来。

  “你看到了?”江沉舟转转眼珠,“不对,你刚才明明不在。”

  “我是没有看到。但是在来的路上听说了。”

  “那你在来的路上还有没有听说,茶馆已经打烊?”

  邵昊闻言微微一笑,双手环胸,悠然倚靠在墙壁上。“有,但我还是想来看看,或许会有意外收获。”他拿一双似笑非笑的灰眼睛专注地凝望她,令她的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

  他说的意外收获,是指什么?莫非是指……她?江沉舟下意识地抿住嘴,面孔微微发烫。

  “你还打算还我帽子么?”他忽然接上。

  “啊……给你。”她这才反应过来,匆忙将装在车筐里的帽子递过去,并暗暗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懊恼不已。

  “王掌柜说,你不喜欢被人碰触过的东西。”江沉舟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觉得邵昊这个毛病有点儿像魁尔,但愿魁尔仅仅是对自己的住地比较偏执而已。

  “规矩是人定的,也可以因人改变。”邵昊看看帽子,然后十分平静地将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现在他的装扮与初遇时没什么两样了,一双灰眼睛在厚厚的帽檐下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她莫名就觉得,他们之间可能有些许缓和的关系,似乎又变得疏离起来。

  “我很好奇你这样的表演奇才将来有什么打算?”他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看着她,仿佛是看什么稀罕物件。

  “你仅仅是听别人说,就知道我是奇才了。”江沉舟很是不以为然。

  “虽然是听别人说,但我也是用了心的。通晓时事,善于引导话题,这可不是上海随随便便哪个小姑娘就能做到的。”

  “那我就谢过邵师傅的美言了。”江沉舟轻轻一笑,随即歪头瞥着邵昊,“这些话对我没什么作用,但我似乎……理解为什么那些小姐太太这样为你着迷了。你真的很擅长夸奖别人。”

  邵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为江沉舟知道他的那些逸事而感到吃惊。

  江沉舟坐到自行车上,正要骑走,却又直起身来,定定看他,“其实我很好奇,众人称道的卲师傅,手艺到底如何了得。”

  “就别光好奇了,不如定做一样物件吧。”他循循善诱,引她为自己花钱,“想想看家里缺了什么,仔细想,总会想到的。”

  “嗯……你会做小木马吗?”江沉舟沉思片刻道,“我家乡那片马儿很多,可惜在上海不常见到。”

  邵昊闻言,低头不语。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会做?”江沉舟一时来了兴致,继续打趣道,“我可不是开玩笑,你敢做,我就敢买。”

  “我只是在想,江小姐真是厉害,一下子就挑中了在下最会做的物什。”邵昊略微抬头,露出轻浅的笑容。

  江沉舟忽然就感觉心跳漏了一拍,连脑子都卡了壳,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么说好,下次见面,我便把江小姐订的小木马带来。”他轻轻拉一拉帽檐,作为道别的礼节,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迈步离去。

  江沉舟骑车回家,过完无梦的一夜。早上鸡鸣声起,她揉着睡眼起床,看到狭小的客厅里摆好了碗筷米粥。

  “梁先生一早出门找工作去了,他让你赶紧吃饭上学。”一身黑袍的魁尔直挺挺地坐在桌前看报。他眼前的碗筷已经动过,表示他已吃好饭,为了传达消息,才特意留在桌边。

  江沉舟闻言心念一动,坐到桌前拿起碗筷。“原来你也关心时事呀。”她挑起眉毛,有些不可置信。她印象中的瘾君子,可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类型。

  “我只不过是想看看,别的地方的人过得如何凄惨。这样我心里会平衡一些。”魁尔翻过一页,连头都不抬。

  “你有点儿缺德。”江沉舟搁下筷子,有些生气。

  “我确实不是好人。”魁尔点点头,十分坦然。过了很长时间,他都不见江沉舟反应,这才收起了报纸,打眼看她:“何必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以前没见过坏人么?”

  “不,我不是因为你,我只是在想一件事……”江沉舟想了想,还是继续跟魁尔说话,“我去表舅说书的茶馆当茶房,然后遇到一个很奇怪的人。他虽然是个木匠,但是说话比一般有文化的人还要得体,感觉懂得也挺多。总是在笑,看起来脾气很好,但却和帮派杀人的传闻有牵连……我看不透他,就想问问你,是个什么想法?”

  江沉舟见魁尔在平常时候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于是便想问问他对于邵昊的看法。

  要是换做过去,这些话题是肯定要找闺蜜聊的,然而眼下她老家的那些手帕交早已经各奔东西,再无音讯,而她在上海却还未能找到足以交心的朋友。她几番衡量,觉得家中的魁尔聊胜于无,就凑合着当闺蜜用吧。

  “你是在问我,对你找男人有什么看法么?”魁尔眯起细长的眼睛,勾唇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放心,我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事,别带家里来就好。”

  “什……什么?”江沉舟张口结舌,尚未回神之际,魁尔便径自回屋里去了。

  “真是的,什么跟什么呀!”江沉舟气恼不已,但也无计可施,只得骑着车子奔赴学校。

  这一天没发生什么大事,她依然似懂非懂的上着课,下课后就一个人看着窗户外发愣。班上的乖乖女团体不想让她加入,而林采和程雨蝶二人组成的女混混团体,她又不那么适应。

  林采和程雨蝶倒是对她很有兴趣,再次劝说她上舞厅,她照旧拒绝了。虽然她不爱上学,但也不想平白消耗自己的时间。她亲眼见过战争,知道世间最可贵的是什么。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逐渐习惯了这种“寂寞插班生”的日子,倒也觉得轻松自在。好饭不怕晚,她相信真正的朋友,早晚会到来。

  放学后她踩着脚踏车马不停蹄地赶往新香茶社,开始她的茶房工作。之前她受尽家人宠爱,家中各项事务也都有专门的佣人包揽,她在老家的生活,完全可以用“十指不沾阳春水”来形容。而今富足安康的生活已经被炮火轰得一干二净,她虽怀念,但也知自己必须做出改变。

  然而令她有些失落的是,王掌柜和在场的客人都没再提江沉舟上次的出色表演。那仿佛只是一次巧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不是专门的表演人士。她的表演如同昙花一现,花开得很美,但是衰败后,便再无人问津。

  王掌柜一五一十地叮嘱她注意事项,还找茶馆里工作多年的大茶房当她的师傅,给予她指点。而当她师傅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第一次来茶馆看到的,表演“雪中送炭”的女茶房。她被唤作玉嫂,穿着素净,不修粉黛。虽然年逾五十,但头发浓黑茂密,不见一丝斑白。

  休息时玉嫂会旁若无人地拿一盒货架上的骆驼牌香烟,不付钱也没人说她。然后她就站在门口点根烟,顺便与熟客说说家常。工作时,她却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玉嫂偶尔会给江沉舟下几道命令,言语能简洁就简洁,仿佛说话要钱一般。这令江沉舟难免有些惆怅。她不得不听从玉嫂的安排,做最基础的打扫工作,收拾那些吃剩下的黄鳝面,虾仁饺子,炒花生米,空闲下来时,便看玉嫂一身轻松地在客人面前表演那些送茶绝技,难免一脸艳羡。

  混成玉嫂那样,受诸多客人敬重,打听任何消息便轻而易举了。只是她实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玉嫂。

  不过她也没想一直在茶馆耗着。她兀自琢磨着,茶馆是她的起步点,等再熟悉一些上海,她就去舞厅里打探打探,现在什么都不懂地过去,就连柳莺莺那样的舞女都不怎么应付得了,实在是有羊入虎口之感。

  新香茶社和上海诸多茶社一样,每晚的演出是不一样的。今晚演出的是位年轻美貌的坤书艺人,自带三弦、二胡两位乐师。坤书艺人虽说是民间俗称的女说书人,但却和一般的男子说书人完全不一样。坤书主打唱曲,不带剧情,不带书文,是纯粹的娱乐。

  江沉舟定定地看着歌喉婉转,沉醉于乐声中的坤书艺人,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有那么一瞬间,她渴望放下抹布,解下围裙,上台替代坤书艺人。

  那场用来为表舅解围的即兴表演仿佛是一颗种子,播种在她心里,正在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她发觉自己发自内心地渴望表演,渴望站在台上,让众人听她说话。她心知肚明要真的靠表演吃饭,她还有很多路要走,现世不会永远对她抱以微笑。但是可以的话,她真的很想再试一试。再尝试一次那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

  她默然从畅想中回神,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客人需要茶房帮助。

  自表演开始,找茶房的客人就少了,他们都沉醉于表演之中。虽说江沉舟觉得坤书艺人不怎么吸引她,但就茶馆中客人们的数量,以及客人们的反应来看,坤书艺人还是比表舅受欢迎不少。表演这个吃天赋的行当到底残酷,有些人就是无论如何努力,都赢不来多少客人。

  江沉舟心头烦躁,又闲来无事,便在旁悄悄练习雪中送炭。她将抹布托在掌心上,想如玉嫂一样将之旋转起来,飞到空中,然而不出所料地失败了。

  抹布“啪”的一声落在一旁桌子的茶杯里。江沉舟吓出一身冷汗,幸好那桌子上的客人已经走了,不然指不定会被扣多少钱。

  “不要急躁。”然而她的小动作,却没能逃过玉嫂的法眼。

  “对不起。”江沉舟低着脑袋,满脸通红地道歉。

  “你太急了,这样什么都做不好。”然而令江沉舟没有想到的是,玉嫂并没有要扣她工钱的意思,只是淡淡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话,“要成大事,先要学会等待,小江先生。”

  江沉舟听玉嫂说起王掌柜给她起的错号,脸便越发得红了。

  就这样,风平浪静的几日过去。学校和茶馆中都没发生什么足以铭记的大事。直至某一日,《申报》再次登载关于柳莺莺自杀事件的后续。柳莺莺抢救成功苏醒,并告知报社记者,她即将向法院提出诉讼,告自己的男友黄闻,罪名是谋杀。

继续阅读:第十章 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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