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下楼一看，便见程雨蝶跪在门口，身旁则是坐在轮椅上的冯南。比起盛怒中的程先生，这两个人的表情看起来却是恬淡无比。
这场面一看就知是怎么回事。程雨蝶一直瞒着家人与冯南来往，这个时候才东窗事发，其实已经有点儿出乎江沉舟的意料了。
“幸好我留了个心眼派人跟着，不然指不定会出什么事！”程先生指着程雨蝶愤然说话，“你说说看你还有什么不能做！还打算怎么丢我们程家的脸面！”
“程叔叔，您先别生气。”江沉舟见状，急忙上前劝说，“其实雨蝶很早就认识这个……冯南了，两人都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相处得极好，也知根知底，发展成这样也是可以理解的不是……”
“你一直知道，却和这不孝女合起伙来瞒着我？”程先生眯缝起眼睛，冷冷地看着江沉舟。
江沉舟心头一跳，预感到这次程先生可没那么好应付了。
程先生气上心头，也顾不得训斥江沉舟，转过头来继续指着程雨蝶道：“书你不念也就不念了吧，想不到你竟然还找个瘸子！两个人狼狈为奸，在旅店里亲亲我我！不知廉耻！”
江沉舟心中一惊，不经意抬起头来，却见魁尔冲她挑眉一笑。江沉舟瞪他一眼，再转过头来，便见程先生举起手杖就要向着程雨蝶狠狠砸去。
江沉舟大为诧异，然而此时却已是来不及阻止。
冯南倒是反应很快，先一步从轮椅上扑下来拦在程雨蝶面前。程先生的手杖正巧落在他的头上，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很快一股血柱便顺着他刀削般的面庞淌了下来。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原本麻木的程雨蝶，慢慢就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今天我才出院，雨蝶只是来送我，我们没有做什么，请叔叔阿姨不要担心。”冯南抿住嘴唇，将轮椅推到墙根处，而后一鼓作气，撑着地面重新回到轮椅上。头上的血溅落在他雪白的裤子上，触目惊心，但他却没有在意。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跟雨蝶见面了。”他抹一把眼皮上的血，然后便转着轮椅自顾自地出了程家房门，背影挺拔而决绝。
“冯南！”程雨蝶叫喊着就要追上去，却被董妈用力拉住。
“叔叔，冯南是个飞行员，跟日本人打仗才没了双腿。您反对他与程雨蝶我可以理解，但他真的不是个坏人。”江沉舟言辞诚恳地劝说道。
程先生一阵默然。
“董妈，你先带雨蝶回屋休息吧。”程太太等程雨蝶不情不愿地进了屋，才对程先生继续道，“我看那小伙子不是个坏人，心气也高，肯定也是没地方住才住旅店的。旅店鱼龙混杂，他指不定会遇上什么呢。”
程先生默然片刻，才哑声道：“那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着，干脆让他住我们家来吧。”
“你这不是助纣为虐吗！”程先生当即又响起了嗓门。
“让他住进家里，不是才更方便我们控制着他和雨蝶之间的关系吗？”
程太太的话倒是也有一番道理。程先生说自己会考虑考虑，随后便也回屋了。
一夜无眠。
又过几日，圣约翰大学便开学了。到务本女中报道的情形尚历历在目，想不到转眼间，崭新的求学之路便启程了。
播音专业不像其他实用的类目，毕业后，相关领域的工作机会也不是那么多。因此来读此专业的学生大多家里有钱，用不着愁生计，纯粹出于兴趣。江沉舟不知自己能不能顺利打入同学之中，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忐忑。
不想一进教室，便见座位上空荡荡的一片。她正迷惑着，就见一高年级的学长抱着一叠纸，热情洋溢地走到她面前道：“这位同学，我们年级打算筹办爱国电台，每天午休在学校范围内广播，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很好。”江沉舟笑笑，“广播主要讲什么？”
“当然是反对日本人的侵略，以及伪满帝国的建立了！”学长立刻开始义愤填膺地讲话，“《塘沽协定》实际上就是承认了伪满洲国的地界，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位同学，我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个有热情的中国人，是不是？”
江沉舟被一双热切的眼睛盯着，便也只得点了点头。
“那咱们话不多说，你赶紧帮我把折叠宣传单发了，尽自己的一份力吧！”学长说完，立刻将怀中一叠传单尽数递给江沉舟。江沉舟顺势接过，同时环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估摸着班里的其他同学应也是被学长给支走发传单了。
随后江沉舟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逛了起来。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她们整个班，大概都被高年级的学长拿来当免费劳力了。这种“哄骗”新生干活的套路时常在开学季发生，纵然早就明白，但还是防不胜防。
不过也没什么，趁此机会熟悉一下大学也是好的，她这么想着，心也就宽了一些。
发最后几分传单时，江沉舟正巧晃到了林采班级门口，于是便将林采叫了出来。
“你还有心思管国事呢？”林采拿起一份传单看着，有些哭笑不得。
“家事太乱，也不方便管。”江沉舟与林采一边说一边沿着走廊慢慢踱步，此时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转眼间，冯南已经被程太太接到程家，住了有几天了。我看我和魁尔早晚得搬出去住。”江沉舟望着地面，有些惆怅地说话。
“程太太跟你说什么了？”
“说是没说，但我是那么觉得的。”
现在程家还不那么接受冯南，然而万一接受了，她又怎可能继续跟魁尔住在那里。
林采一阵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你妈医院里还是很忙吗？”江沉舟换了话题道。
“之前入住的那批军人，都陆续地办手续出院了。医院比之前空一点儿了，不过忙还是忙的，急诊手术，每天不断。”林采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又接着道，“就在昨天，有个被砸中脑袋的病人刚给抢救回来。”
“被砸中脑袋？”江沉舟微微一惊，自然而然地就问道，“是后脑勺吗？”
“你知道？”林采顺势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对，反正就是这儿吧，不知道被谁用东西砸了，伤得很严重。送她来医院的是个路人，本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结果忽然就看到一女的跟鬼一样在地上爬，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于是便把她送医院了。”
“伤员是做什么的，是女明星吗？”江沉舟有些急迫地问话。
“你在想什么啊。”林采伸手点了点江沉舟的额头，顺带给她一计白眼，“你是不是去看试镜看疯魔了，见谁都是女明星。”
江沉舟不觉露出浅淡的笑容。现在程雨蝶眼里只有冯南，林采和江沉舟之间的关系便变得越发亲近起来。
“病人似乎被吓坏了，除了脸熟的医生，不让任何人靠近，一靠近就拼命大喊大叫。我们还不知道她身份，打算等她稳定一些后，再登报寻找她的家人。”林采又接着说道。
江沉舟轻轻点头。这个女病人的受伤地方听起来倒是与肖长英有几分相似，但也不能确定是一人所为。她见林采暂时还不知道肖长英的事，便也没打算继续聊下去，道别后继续发传单去了。
学校事不多，江沉舟早早地离开，骑车前往美灵登公司。因为考试的缘故，她已有些日子没来了。播音室内，麻捷飞如一尊佛爷一般稳稳地坐着。他身上不见了最初那股盛气凌人的锋芒，面色格外惆怅，一双眼睛红红的，散布着血丝，似是许久都未睡好。
“麻台柱，您怎么愁眉苦脸的？”江沉舟不禁打趣道，“听裘主任说你已经被提拔为监制了。”
“监制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喜欢当官的人。”麻捷飞轻哼一声，“每天都看着你们录节目，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真是憋屈的很。”
因为得罪了大人物，他最近都没法录节目。前阵子终于结束了停职重回电台，但做的也是个有名无实的闲职。这对曾经的台柱而言，简直是一种羞辱。
“您再等等，指不定哪天就能能播了呢。”
江沉舟说完便收敛起面上神情，坐到话筒前，打开开关开始录制节目。
这次她主要说的，自然是大柳电影公司正在紧锣密鼓筹备的电影《宫闱重重》。此电影的女主角未定，然而男主角已经定了，是位有满族血统的年轻新人，名字叫做魁尔。
肖长英的事暂无定论，凶手也未被抓到，江沉舟担心说得太多反而会引起反效果，于是便只顾着宣传魁尔，把他平日里做的那些出人意料的事都讲了个遍，包括带着富家大小姐私奔一事。
她心想魁尔若要听了，必然会有所埋怨，不过她可顾不得那么多，在电影放映前先让更多的人对魁尔提起兴趣，才是她的职责所在。她相信未来的魁尔，也不会怪她的。
节目顺利播完，她放下话筒，徐徐站起身来。
“台柱，崭新的台柱。”坐在一旁充当监制的麻捷飞立刻鼓起了掌，她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就见裘宽高一脸慌张地冲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裘宽高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有人死了！”
江沉舟与麻捷飞见此阵仗，皆是一脸不解。
“谁死了？”麻捷飞率先问道，“同事？”
“不……是，是马晓璐死了。”裘宽高一手撑墙，喘息着说话，“一个女明星，和之前的肖长英……是一样的死法，都是被人用锤子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