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捧着一堆小山般的报纸回到房间,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将报纸都浏览了一遍。果然不出她的所料,死去的肖长英、马晓璐和梅楠西在死前都曾出现在各大报纸上。唯一令人费解的就是穆瞳。
她不如两位女明星,是个资质不错,含苞欲放却尚未成名的少女。
那么她的受伤,到底是一个意外,还是另一条等待被挖掘的信息?
江沉舟不甘放弃,又花了三天功夫,陆陆续续地在街头巷尾买了其他几份不常见到的报纸。吃饭时,乃至上课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搜查着报纸。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找到了关键的信息。
“小荷才露尖尖角,体操健儿为校争光”,一则登载在体育板块的报道忽然抓住了她的眼球。她忍不住惊呼出声,令正在上课的老师以及学生们纷纷转头看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匆忙找了个借口出了教室,一边往前走一边仔细看着报纸。报道中央,穆瞳戴着花环手举奖牌的相片赫然跃入视野。这其实是一则非常不起眼的新闻,毕竟报道的是学校间的比赛,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影响力比较大的几份报纸都没有登载。
然而这则新闻,却印证了江沉舟的猜测,那就是凶手不是只盯着女明星下手的,他很可能是通过报纸上的新闻,挑选狩猎目标!
这一下,登过报纸,就成了四个受害人的共同点。
她相信这也正是赵四想要提醒她的。
她莫名就想起很久以前,裘宽高对她说过的话——广播就像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带给你利益,也可以带给你伤害。世间媒体,皆是如此。
心跳骤然加快,她停下脚步,将目光投向报纸标题。这是十月二十号的报纸,穆瞳被袭发生在这之后的第三天。时间上没有冲突。
而这唯一登载了穆瞳比赛新闻的报纸,名作《浦光青年报》。
江沉舟忽然觉得这报名十分熟悉,紧接着便回想起那位深夜前来询问连环凶杀案细节的女记者谭心。她隐约觉得有一丝不对劲,立刻顺着报纸上写的地址,骑车摸向《浦光青年报》报社所在地。
她向接待员说明自己是美林登电台的播音员,有事要找记者谭心,然而接待员却告知她,谭心一早出去跑新闻了。她有些不甘,执意留下来想要等人。接待员见她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再三劝说,请她进谭心的办公室等待,为她泡一杯茶后,便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谭心的办公室看起来平凡无奇。她和其他五位记者一同共用这间办公室,四处堆满了报纸和材料。此时办公室里只留下两位记者,他们忙着打电话以及写稿,江沉舟走近,他们连眼皮都不抬一些,更别说招待了。
江沉舟走到谭心的办公桌前,默默扫视桌上的杂物。一叠关于连环凶杀案的材料放置在正中央的位置上,其中有不少来自其他报纸的剪报。可以看出,她一直在跟进这起案件,然而她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这么做的呢?
是出于工作,还是别的什么……
江沉舟随意拨了拨文件,没有发现特别有用的,又觉得自己不该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打草惊蛇,于是也没敢乱翻些什么。她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墙壁上张贴着几位记者的日程安排表,外出走访,正常上班抑或私事请假,每一天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江沉舟留了一个心眼,将谭心两个月内的日程都悄悄记录了下来,然后便找一个借口偷偷离去。
她一边寻思着要不要参加晚自习,一边犹犹豫豫地晃向学校。她不是想逃课,只是温警长给她的时限很紧,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如果半个月内查不出凶手,她就会和魁尔一道被抓进警署审问。她还好说,但是魁尔的戏可就拍不成了。
魁尔孤魂野鬼一般游荡了二十个年头,好不容易找到个正经差事,如若又没了,指不定以后会怎么堕落。想到此,她不禁感到一阵头疼。
“江小姐。”
一个熟悉而得体的声音响起。
江沉舟抬起头来,就见身姿挺拔的阿笙正站立在校门口,他的身边依然停着极其显眼的汽车,引得来往师生纷纷投来视线。
“我觉得你不会认真上课,可是少爷还是想要来你学校门口赌上一赌。”阿笙平静地说话。
江沉舟忍不住笑了:“我就知道他是好赌的人。”
她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好自行车,而后迅速弯身,如灵巧的蛇一般滑入车内,示意阿笙快点儿开车,免得被熟悉的同学看见了,日后又要多解释些有的没的。
有点儿出乎她意料的是,此时的邵昊穿着一袭十分正式的礼服。一看便知,他此番前来,不但是只为接她放学。他十分自然地递过一只纸盒。江沉舟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件玫红色的晚宴旗袍,比普通制式的旗袍还要隆重华贵一些。
“你家有喜事?”她诧异地看一眼邵昊。
“如果我家有喜事我一定不会这么穿。”邵昊眼皮慢条斯理地说话,就连也不抬一下,“丧事才会。”
江沉舟迫不及待地抖开旗袍,触摸着旗袍分外柔软的质地,十分眷恋。
“陪我去参加个舞会,那里有更衣室。”
“什么样式的舞会?”
“不少名流贵族会到场。”邵昊顿了顿,“其中包括林佩弦。”
不用明说,江沉舟便立刻了解了此次出行的目的。
“我倒是十分想知道那位林公子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江沉舟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翻出化妆物品。她转头见邵昊望着她的双眼里带着隐隐的担心,于是自信满满地拍胸脯:“我刻意跟程雨蝶学过了,再不会打扮成圣诞树了。”
邵昊欲言又止,默默地看着她涂脂抹粉。
阿笙忽然间一个急刹,她的口红登时画到了鼻子上。
“你至于这样吗!”她斜一眼笑得直不起腰来的邵昊,心中颇为愤懑。
然而邵昊不知怎的,就是笑得停不下来。
罢了,她默默心想,难得见他笑得如此开会,她也就不追究了。
不一会儿,便到达了举办舞会的舞厅。等换完衣服时,时间依然有些早,显然邵昊也没有想到,竟然能如此快速地接了江沉舟。
他冲她伸出臂弯,她自然地挽住,与他一同上了二楼,伫立在楼梯口。自这个角度,他们可以轻易地将场内每一个人收进眼底。
江沉舟有些忐忑,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瞥着邵昊。他看上去恬静无比,一手肘支着扶手,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自他当上小木头庄的老板后,他整个人的气息,便是更深邃了一些。
过去他总戴着帽子,一双灰色的眼睛隐藏在黑暗里,如不知底细的幽灵;而如今他依然戴着帽子,却如来自遥远国度的帝王,深不可测,令人敬畏。那帽子就仿佛是为锋利的刀刃收敛锋芒的刀鞘一般。
“呦,邵掌柜,你也来了啊。”
就在江沉舟寻思着是否要将查案的事情说出时,一个热情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江沉舟转头,便见一面庞圆润,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笑嘻嘻地凑到跟前。她看看邵昊的神情,知道这男子是他过去的熟人。
“我听说您刚开了个小木头庄。原来您沉寂那么久,就是在为这个做准备啊。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中年男子继续道。
“有空欢迎来坐坐,邵某随时恭候大驾。”邵昊双手抱拳,不卑不亢地说话。
“好说好说。不过你卖的都是些家具,我这要是不换新房,总归有点儿用不太上……不过我会推荐我的朋友的。你可要努力干,争取早日做大做强。”
“承您吉言。”
邵昊目送中年男子远去,随即缓缓收起脸上笑容,眼神也变得犀利许多。
“他是谁?”江沉舟见邵昊面色有异,立刻出声问道。
“一个大买办,马玉山路事件后,他帮我避难。后来……我们闹得有点儿不愉快。”邵昊眼睑微垂。昔日的动荡,化作阴云,凝在他瞳孔深处,久久未散。
“我想起来了,那次你受枪伤,似乎就是一个买办下的毒手!”江沉舟不禁小声惊呼。
“江小姐记忆不错,就是他找人干的。”邵昊闭上眼,深深吸气,“都过去了。这世间,终归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的。”
“他那样待你,你还如此客气?”江沉舟瞪大了眼睛,根本无法理解邵昊此刻的平静。
“或者你很期待今晚有人血溅舞厅?”邵昊微笑着看江沉舟,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你的口味还真是有点重呢。”
“行吧,我不管你的事,你自个儿悠着点。”她抿了抿唇,只得如此说话。
她晦暗的目光投向一楼地人群。看似和平的表象下,总隐藏着无法忽视的黑暗。
音乐徐徐响起,舞会正式开始。不少男女牵着手步入一楼的舞池。邵昊收起面上不快,伸手向江沉舟:“别想那些了,莫辜负了那么美的曲子。”
江沉舟顺理成章地将手放入邵昊的手掌,任由他牵她步入美好的幻境中。
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与他若即若离。她轻轻合上眼睛,回想着他们一路走来时,看到的那些风景。她忽然就觉得,能与他相安无事地活到这步,已经足够受上天眷顾了。
或许她不该再想复仇了,不该再奢求什么了。
她情不自禁抬头看他,但见他眸色坚定,毫不迟疑,放弃的念头,便怎样也说不出口。
“你好像从来没跟我说起过你的过去。”她欲言又止,终是换了个好开口的话题。
“你看你。都说别想了,可你偏要聊那些令人头疼的事情。”他蹙起眉来,露出轻浅的苦笑,看着她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任性的孩童,带着隐隐的宠溺。
“我想知道木匠过去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以至于他现在变得……如此复杂。”她的眼中写满真诚。
“其实不复杂的。”他略一思索,陷入回忆,“我的俄人外祖母,是我外祖父的妾室,我母亲长大后,又成了我父亲的妾室。因为我外祖母和母亲都不爱笑,终日愁眉苦脸,去世得都很早。父亲也不知是不是爱屋及乌,特别不喜看我悲伤的神情。所以在他面前,我总是努力笑着,后来便也就惯常摆出一副笑脸了。”
他与她随着音乐轻轻摇摆,同时又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搁置在面庞上,令她的拇指轻轻碰触到他的眼角。
“这双眼睛是一种诅咒,它总在提醒着我,提醒着旁人,我从外祖母那里继承了不祥的血脉。”他淡淡开口,“沉舟,你知道吗,我从来就不信命。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都会改变命运。”
“你让我想到魁尔,要是他如你这般坚强就好了,可惜,他是你的反面。”江沉舟心情复杂地说话。
他们都拥有不幸的过去,却活成截然相反的模样。邵昊外柔内刚,而魁尔却刚好反过来。他看似刀枪不入,实则无比易碎。
“邵昊,你一定能改变你的命运的。你看,你现在就活得很好。”她顺势捧起他的脸,冲他温柔微笑。
“那是因为我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他人的庇护下生存太久。哪怕片刻的安稳,都是需要代价的。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为自己建起坚实的屋檐。”邵昊忽而露出灿烂的笑容,彷如在雪地中盛开的彼岸花,“沉舟,我让你嫁给我,并非是想庇护你,抑或寻求庇护。我只想与你并驾齐驱。”
好个并驾齐驱。
因他的言语,她眼眶不可抑制地温热起来。
此时他们就并驾齐驱在复仇的道路上,向前飞奔。然而她已经有所迟疑。
她忍了忍,还是开口道:“邵昊……”
一阵欢快的人语声响起,打断她的话语。
她似有所感,猛地回过头去。
林佩弦,他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