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之后,忙碌许久的邵昊终于找到偷闲的机会,便是整日整日地不出门,连小木头庄也顾不得了,只交给阿笙去管理。他仿佛忽然变了一个人,从时刻精神紧绷的猎手,变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农夫,又像是整日在海上漂泊的小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每天晚上,他会早早地躺下催促江沉舟睡觉,上午又很迟醒来,非得用脸在她的发间摩挲许久才起。
偶尔夜中被梦惊醒,江沉舟都发觉自己被邵昊紧紧地抱在臂弯中。他的眉宇紧紧地锁在一处,岁月静好,可似乎他却依然在做着可怖的梦。
江沉舟要出去上课,他就送她去学校,放学又接她回来,然后两个人就粘在一块。在茶馆听书学会了些知识的阿笙,有意无意地嘲讽邵昊这是“从此君王不早朝”,邵昊倒也不恼。最后反而是江沉舟看着阿笙一直在外奔忙,有些过意不去,劝说邵昊有时间还是多管管小木头庄为好。
江沉舟倒是不担心邵昊的状态。她知道邵昊与她一样,孤独的灵魂在繁华的城市中漂泊太久,好不容易找到栖身之所,自然是万分眷恋。
一天清晨,一家人送江母去江父的墓地悼念。待都上过香后,江母才转过身来,拉着江沉舟的手语重心长道:“我该回去了。你表舅在重庆开了个点心铺,还有一些东北的亲戚要照顾,他一个人是会累垮的。”
“那我也去。”江沉舟忙不迭地就说。
“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太太了,还是多放些心思在自己的小家中吧。表舅那里,也无须你操心。”江母看一眼立在身旁的邵昊,温柔地拍拍女儿的手,“有时间……多陪伴陪伴想陪伴的人。别等失去了才后悔。”
“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沉舟的。”邵昊站在一旁,郑重许诺。
江母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你还是好好照顾你自己吧。”
江沉舟拗不过江母,过一阵子买了车票,便送江母去了火车站。望着火车轰鸣着驶向远方,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同远去的,还有她青春烂漫的少女岁月。
无形之中,肩上的担子似乎又增加了些,但是好在,她并非无依无靠。
周六清晨,她自温暖的晨光中苏醒,发现邵昊并未躺在她身旁。
这几日他不常早醒,因此她有些诧异,匆忙整理好仪容便走下楼去,看到他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沙发上,就着咖啡看一篇杂志上的采访。
江沉舟悄悄地站到他身后。这采访的主角是大柳电影公司的老板柳莺莺。在采访中,柳莺莺自信满满地说因为《宫闱重重》的旗开得胜,公司目前各方面都发展良好,目前正在跟城市卫生部筹备一部戒烟电影——《雾都岁月》。
“最近都没见到小王爷,他现在怎样了?”邵昊觉察到江沉舟的靠近,头也不抬地问道。看到大烟就想起魁尔,这是江沉舟极其她身边人的惯常反应。
“我不知道。”江沉舟摇了摇头,不由陷入沉思,“只是你也知道,他演的《宫闱重重》极受欢迎,不少影迷喜欢他。估计……活得也不会太差吧。”
婚礼之后,她便再没有跟魁尔来往过。她相信这也是他的意思——在选择入住柳莺莺的房子时,他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以后若非必要,他们可不必来往,毕竟,他们之间的亲情游戏,也该告一段落了。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见见魁尔?”江沉舟缓缓垂眸,视线落在邵昊无暇的侧脸上。
熹微的晨光为他额前的碎发,以及鼻梁上的细小绒毛都镀上了一层金光。他琉璃般的灰眼睛略显阴沉,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还是不必了。”邵昊抬起眼来,面无表情地看她,“你们以后,也别见面了吧。”
“完全不见面那是不可能的啊。”江沉舟倚靠在沙发上,拈起邵昊头上一缕发丝在指尖把玩起来,“我们以前也曾相依为命。现在我妈也走了,整个上海,算作是亲戚的,也只有他一个了。”虽然以后未必能做成亲戚,但旧日的情分,也不能说扔就扔,这不是她的风格。
她说完才想到,婚礼之后,邵镇关便也和薛姨太一起走了。比起她,举目无亲的邵昊大约是更可怜一些。
邵昊缓缓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按住她的后脖颈,令她徐徐弯下腰来。
“沉舟,我只有你了。”他在她耳畔诉说,苍凉的声音如冬日里路上结成的冰碴一般,又凉又细碎,“我希望……你的心里也只有我。”
江沉舟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拉着他的手道:“邵昊,你别总这么想啊,我觉得你爸还是很在意你的……改天我们或许可以一同去你老家看看。没准你会发现……其实事情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
他的手天生就很凉,似是怎么握,都暖不起来。
他听了她的言语未置一词,不过是嘴角滑过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
“你也别闹脾气了,再如何,我都是会陪着你的。”江沉舟不知她的丈夫到底在跟家里人使什么性子,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我今日要去电台,你是不是也良心发现,想到要去店里了?”说罢,她瞧一眼他一身整整齐齐的装扮。
“不急。”他眨了眨眼睛,又恢复了惯常平静的神情,“你现在就走么?我送你。”
不久之后,乘着小汽车的江沉舟来到美林登公司门口。
江沉舟匆匆迈进大门,就见麻捷飞站在边上,对她扬起一脸闲适的笑容。
“你难道是在等我?”她看着昔日的老同事,万分诧异。
“那是啊。江台柱新婚之后第一次上工,可不得好好欢迎一下。”麻捷飞十分生动地看了看自己空着的双手,故作沮丧道,“我应该去买束花的,失策失策。”
“你可别。万一我家先生看到,说不定又要耍小脾气了。”江沉舟忍不住露出苦笑,“他最近总是跟我耍小脾气,让我不要接近这个,不要接近那个的,你说到底是为什么?”
麻捷飞闻言,忍不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不明白,主要是因为你在艺人圈子里待久啦。你去别处看看,大多数名花有主的女子,哪个是如此这般抛头露面的?说到底咱们东方毕竟不如人西方那么开放。他支持你,可未必心里就真的能看开。”
“你说得倒是有道理。”江沉舟一边思考,一边跟着麻捷飞往里走。
麻捷飞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发出清亮的笑声:“说起来,我遇到过不少女子,大婚之后便总是因为丈夫婆家之事哭丧着脸,想装开心点都装不像……江台柱今日虽然也是愁眉苦脸,但身上到处都是掩饰不去的喜气……想必,你家先生还是很会服侍人的嘛。”
“麻台柱,你可适可而止。”江沉舟气得咬牙,忍不住伸手打了麻捷飞几拳,“开玩笑开到我身上,你不怕报应的啊!”
麻捷飞也不迟疑,一边大笑一边飞奔而去。
“你给我回来!”江沉舟在他身后追着,急急忙忙地说话,“我有正事跟你说!我最近想到个主意,很想跟裘主任说说,要不先说给你听听?”
麻捷飞停下脚步,正想说话,忽然听闻一阵哭泣声。
他匆忙转过头去,便见一年轻女同事哭着从裘宽高的办公室跑出来,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怎么了?”麻捷飞连忙拦住女同事,关心询问。
江沉舟认得这位女同事。她一直在电台中工作,负责安排各个节目以及广告的时间,可谓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江沉舟打从播音起,就没见她出过什么纰漏。
“裘主任说公司不景气……我被辞退了。”女同事哽咽着回答完,便挣开麻捷飞的手臂,失意离去了。
江沉舟与麻捷飞对望一眼,两人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他们一同步入裘宽高的办公室。裘宽高坐在办公桌前,眉眼阴沉,见到二人,似是并不意外。
江沉舟望着裘宽高发白的头发,心中不无感慨。总觉得自己结完婚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了。也不知是她成长了,还是时代变化得太快了。
“公司遇到什么难题了?”麻捷飞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们本来就是个广告公司,发展电台,是因为老板想拓宽业务领域,又正好有英国人的投资。”裘宽高用力揉按着鼻梁,一副苦恼之色,“然而自电台建成以来,我们并没有获得多少经济效益,英国人十分不满。眼下人家要撤掉一部分的资金,也是情理之中。”
麻捷飞不由转头再次与江沉舟对望,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一致的忧虑。国家动荡,广播电台无力发展,如此波折,也是意料之中。
“这么说,电台恐怕有很多人要走?”麻捷飞低声问道。
“我也很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但是我没有办法。”裘宽高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们二位暂且不必担心弄丢饭碗,不过以后得多想想招商引资的事。小江先生跟大柳公司很熟是吧?没准我们可以谈谈合作。”
江沉舟回忆起今日在杂志上看到的采访,一时无言。
“如果真有困难,我愿意减少薪资,尽量留多一些人吧。”麻捷飞沉吟着说道。
“我也是。”江沉舟连忙附和。
“我再好好想想吧。”裘宽高面对着二人坚定的神情,不由露出苦笑,“毕竟照顾好你们,也是我的职责。”
麻捷飞点点头,而后忽然望向江沉舟:“对了,沉舟好像有事要说。”
“啊,对。”江沉舟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我本想着,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办个寻人栏目,每天在广播里播放一些失踪人员的消息,帮助他们早日回家。我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但是,既然电台有困难,那还就算了吧。”
裘宽高闻言不语,江沉舟见也没有多说的必要,便跟麻捷飞一同退出办公室。
两人站在门外,望着越发清冷萧瑟的走道,不由一阵叹息。
“江台柱,公司需要你,你不能走。”麻捷分沉吟片刻,望向江沉舟。
江沉舟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不由笑了:“邵昊家里的姨太跟我说过,男人未必喜欢太乖顺的女人。所以就算我家先生心里真有想法,我也不会真的就不抛头露面了。放心吧,我是不会走的。就算你走,我也不走。”
麻捷飞凝望着她灿烂的笑容,忍不住也笑了:“那就好。”
他转身,迈着坚定的步子,向着播音室走去。她静静地看着,脑海里,不觉就浮现出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越是向前,背负的也就越多。而这一切重负,便是人生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