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和邵昊一起回到家时，阿笙已经先一步在自己的房间歇下了。
医治阿笙的医生连同助理正要离去，刚好将阿笙的情况告知一二。得知阿笙没有什么问题后，二人都稍稍的安了心。
为江沉舟处理好脚上的伤口后，邵昊便去冲澡了。他一直有个习惯，身上要是受了伤或染了血，就一定要好好洗干净。什么包扎消毒，那都是之后的事情。
江沉舟站在盥洗台前，慢条斯理地将蒙了尘埃的脸洗干净，然后放下头发，将凌乱的发丝一点点打理整齐。盥洗台和浴房之间仅有一墙之隔，按理说，是可以听见一些动静的。
然而她屏息凝神，却未听见什么声响，不免有些不安，犹豫片刻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邵昊趴在浴缸中，双手交叠在浴缸边缘，枕着手臂一动不动，似是在小憩。他合上了一贯凌厉的眸子，纤长的睫毛如鸦翅般，凝着水珠静静颤动。
温热的水漫过他大半的身子，衬得他手臂的皮肤与地面的瓷砖一样惨白。之前的爆炸在他的脊背处留下不少细碎的伤痕，在微烫的水的浸泡下，竟然显得有些发红，看起来很是触目惊心。
他大概是真的睡过去了，一时间也没觉察出江沉舟的靠近。待她拿了湿毛巾抚上他的后背时，他才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你是不是很难过。”她柔声问道。她力道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伤口。他十分享受，于是又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微微眯起眼睛，继续枕在手臂上。
“为什么要难过。”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声音里听不出起伏。
“你和赵四的事情，我不懂，也没办法懂，”她咬一咬嘴唇，接着道，“但我想跟你说，这不是你的错。”
“嗯。”依然是无起伏的声音。
她将毛巾浸在浴缸里染湿，继续擦着他的脊背。他的皮肤很好，毛孔很小，光滑白皙，是广告模特们都向往的那种皮肤。偏偏他本人不知道爱惜，整个后背新伤旧伤交错，看着令人心酸。
“如若你是头被猎人猎到的狮子，这身皮囊，估计卖不了好价钱。”她冷不丁地就说。
“我是平日里亏待你了吗？你都想剥我的皮卖钱了？”他一声哼笑，不由陷入回忆，“不过以前倒是有人说起过，我这双眼睛说不准能在口味清奇的大老板那儿卖上好价钱。我若出了意外，你试试？”
他说完，便斜过身子，笑意融融地看她。
她许久不言，只觉头皮发麻。
“我仍然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赵四要杀水爷呢？他因为眼睛的事不待见华玉商会，但为什么偏要取水爷的性命呢？”
“可能是水爷的一些举动，碍着了他的路吧。”
江沉舟不由地停了下来。是啊，表面上的确是这样没错。林大河和赵四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人，手上各有一批势力，擦枪走火是免不了的。赵四好不容易得了林佩弦在手里，以此为诱饵引林大河上钩并同归于尽，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但这只是表面上。
仔细想，就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赵四跟林大河不对付而林大河却毫无防备，还敢乖乖地跟他的人下地窖呢？为什么赵四明明有好多种取人性命的方式，却偏偏用最惨烈的一种，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呢？
除非……
除非其实赵四跟林大河并无过节，他只是替人办事。他只是知道林大河要对邵昊不利，亦或者知道邵昊一直在追查林大河并想要找机会动手，所以甘愿跳出来，做邵昊的刀。
同归于尽，是为了邵昊的安全。无论是什么样的仇怨，都将以他的死而终结。
他终归是疼爱邵昊的。
他一直隐忍，假装和邵昊水火不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成为一把直插敌人心肺的刀。不拖泥带水，不给邵昊带来一点麻烦。
他是卧底，也是死士。
江沉舟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若不是她之前执意复仇，邵昊可能根本不会跟林大河有任何联系。而赵四……没准就不会死了。
“你在想什么。”邵昊见她许久没有动静，于是直起身来，与她对视，“如今你仇也报了，不是该开心一点么？”
“我……”她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间脑海一片空白。
开心？她此时根本摸索不到自己的情绪，就算是真有情绪，那也绝不会是开心。
“为什么你一点不开心？”他沾着水的冰凉的指尖轻轻拨开她耳畔的一缕发丝，他凑近她，在她的耳畔低语，一双灰色的眼睛仿佛是蛊惑人心的魔怪，“你不知道让你开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她浑身一震，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想她的猜测大概是正确的。为了帮她复仇，他暗地里一定做了很多事，那些事被赵四知道了，所以才有了眼前这副局面。
“你为什么不开心。”他又问一遍。
她觉得心脏堵得难受，可却又哭不出来。
“对不起。”她哑着嗓子说话。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他的神情中浮着一丝不耐，“至于赵四，他就更不需要了。”他轻声说着，而后站起身来，修长的双腿跨过她的身子。
她没有转头，只抱着双臂，望着浴缸失神了好一会儿。
之后她端着刚煮好的茶水小心翼翼地走进阿笙的房间。阿笙闻到茶的香味，便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他的身心一如既往的强大，纵然是受了重伤，可是脸上却未见一丝痛苦。她默默地就想，原来长久陪伴在邵昊身边的，都是这样子的人啊。
“少奶奶，原谅我，我起不来。茶就不喝了。”阿笙淡淡地看一眼茶杯，这样说话。
江沉舟忍不住笑了。她也不知为什么，很多时候阿笙一板一眼地认真说话，听在她耳朵里却颇有趣味。
阿笙见她笑，不由蹙起了眉毛：“什么风把太太吹来了，您光笑不说话，我很害怕。”
“今天你受苦了。”江沉舟不禁上手帮阿笙掖了掖被子，“水爷让人砸店的时候，你在小木头庄里，想必很害怕吧。”
“我不会害怕的，少奶奶。”阿笙垂下眼眸，面上竟浮过一丝愧色，“他们假扮成普通顾客，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抢走了枪。不然店里一定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你负责看店，难免会遇到无法应付的客人。我不是责怪你，只是光想起那时你的处境，叫天天不灵，叫地底不应的，就觉得十分难过。”她回想起之前看到的惨象，声音里不由多了几分哽咽。然而她不经意间一瞥，却发现阿笙以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着她，顿时又哭不出来了。
是啊，这种事对于邵昊和阿笙来说，或许是家常便饭吧。
“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好好养身体。店里的损失，还有其他的人都不必担心。我们会妥善安排好的。”她吸了吸鼻子，又用平常语气说道。
“别的我什么都不担心，我就担心少爷和少奶奶，你们若是闹脾气，阴阳怪气地来跟我讲话，我就浑身都不舒服。”
阿笙说完便看向江沉舟。江沉舟微微怔住，随即忍不住与他相视而笑。“你倒也是个人精。”她埋怨地看他一眼，随即整了整披散在肩头的头发，走出门去。
她先去客厅的书架翻看了她曾经最喜欢的电影杂志。因为家乡动荡，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买不到杂志。等到了上海后，她一有闲钱就会购买这些杂志，仿佛是想要给自己补偿。然而今非昔比，现在再看这些杂志，竟然觉得毫无吸引力。
看惯了周围那些是是非非，爱恨情仇，她竟然对光鲜的明星，曲折离奇的故事再无兴趣。此生唯一所求，便是平平淡淡。
她的目光快速地扫过杂志上一行行小字，但是满脑子想的却是邵昊的事。她知道邵昊不快乐，那不快乐很可能因她而起，但却未必是她能结束的。她不知如何安慰他，毕竟……人已经死了。
她无力地放下杂志，恍然回神，却发现邵昊就立在书架边，悄无声息地凝望着她。
她一时无言，而他也是。
“我们在一起后，你好像都没怎么笑过。”他望向别处，眼眸深处凝着化不开的愁绪，彷如黑夜，“我不时会想，或许我们的结合，是一个错误。”
“怎么会？”江沉舟的脑海一懵，愕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仔细回想，过去做的那些选择，似乎也都是别无选择。”他顿了顿，又再次看向她，“赵四曾经跟我说，像我这样的人就该孤独一生，不该拖任何人下水，他是对的吗。”他像是在跟她说话，又仿佛是在呢喃自语。
“邵昊……”她颤声念出他的名字，不知为何竟然感到一股巨大的酸楚自心底澎湃而出，令她一阵气堵，“我只想你知道……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很开心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等待这一次发泄，等得太久了。
“可是我笑不出来啊……”她不管不顾地站在他面前嚎哭着，仿佛是一个任性的孩童，“好多人……好多人都离开了，我好难过……我笑不出来。”
她觉得心好痛，但是却无法解决这撕裂般的痛苦，只能哭一哭，把痛苦都哭掉一点。
原来复仇，竟然是这么痛的一件事。并不爽快，并不解脱。
复仇的唯一结果，是令她清楚地意识到，生活是件多么残酷的事。
邵昊伸过手来，捧起她湿漉漉的面庞，注视着她婆娑的泪眼。
她努力睁大眼睛，令他清冷的笑容印入眼帘。
“沉舟，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无论痛苦还是愉悦，都要一并承受。”他在她耳畔低语，声音苦涩，笑容明快，“我们逃无可逃。所以……学会笑吧。”
说完不等她回应，他便用力地吻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