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昊头上的帽子,在必要的时候总能起到绝佳的掩护作用,因此在他拉住她之前,她一点儿没觉察到他的存在。
“你手上的血是哪儿来的?”邵昊低头看江沉舟斑驳的手指,不由蹙眉。
江沉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血迹。它们有些来自于阿笙,有些则来自于水爷那个被她打伤的手下。她也顾不得细说,忙将小木头庄的灾难和林大河的出现告诉邵昊。
“光脑袋说叫了医生,阿笙他们应当是不要紧的。”江沉舟赶忙说道,“或者,我们现在回去看看?”
她仔细想想,觉得他们也没必要下地窖去掺和林家,裴雯雯以及赵四的事情。之前也是光脑袋硬要邀请她来的,但是遇到邵昊,情况似乎就变得不同了。
“那可就奇怪了。”邵昊沉吟片刻,轻声低语一句。
“哪里奇怪?”江沉舟不解。
“裴雯雯在外地拍戏,发电报给我让我来赵四的地盘,看看林公子是否安好。”邵昊转眸看一眼地窖入口,顿了顿道,“然而刚才我想进地窖,赵四却拦着我,让我再在外头等一等,说没准你可能会来,然后带给我一些十分刺激的消息。”
“倒是没错。”江沉舟微微一怔,随即陷入沉思,“赵四知道小木头庄出事,所以才会派光脑袋跟班来……他消息可真不是一般的灵通。”
“都是这样的。他们那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有耳目。”邵昊依然蹙着眉毛,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江沉舟上下打量着他姣好的面容,以及低调而不失齐整的衣装,莫名就想到林大河所说的那些粗鄙之语。
“你和赵四不是水火不容么?”她鬼使神差地开口,“怎么裴雯雯喊你来,你就来了?”
“我感觉哪里有问题,但是说不上来。”邵昊抿了抿唇,“之前我也听说林公子染上了烟瘾,但是没仔细问。”
“为什么?”
“毕竟是林公子自己的选择。我也不方便干涉。”
“万一是裴小姐逼迫的呢?”
邵昊听闻江沉舟紧追着林佩弦的问题不放,忍不住就弯起灰色的眼睛笑了:“裴小姐那么爱林公子,如果她非要逼迫林公子做些林公子不乐意做的事情,那她就会失去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江沉舟默然。她知道邵昊说得有道理。如若林佩弦真对大烟没有兴趣,裴雯雯又能拿他怎么办。又不是过去的魁尔,他不乐意,便有人千方百计地逼着他。
她仔细聆听了一会儿,地窖中没有传出任何大的动静。林大河和光脑袋跟班下去已经有一阵子了,不知他们聊得怎么样。这么悄无声息的,她实在猜不出他们谈判的进展。
“还记得宴会上裴雯雯抬来的那么多嫁妆吗。就算林公子真的染上恶习,一时半会也不至于穷死,何况他还有个有权有势的爹呢。”见江沉舟愁眉不展,邵昊却是笑得越发开心了,“你怎么忽然对仇人家的儿子那么感兴趣?你也喜欢那样的吗?”
“我哪里是对他感兴趣!”江沉舟一时烦躁,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是在担心你!”
邵昊微微一怔,与江沉舟四目相对,不再言语。
她静静地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忍了又忍,还是笑声道:“你和裴小姐……真的只是,朋友关系吗?”
他微微启唇,正要说话,却似忽然感受到了什么,猛地大喝一声:“小心!”
她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滔天的热浪忽然自地下钻出,宛若巨兽。
“轰”,一声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
她只觉得脑海以及视野瞬间被清为白色,过了一会儿,她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邵昊趴在她的身上,浑身沾满尘埃以及碎屑。
刚才应是发生了一起爆炸,是他护住了她。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他总是意想不到的可靠。
他艰难地撑起手臂,俯身看她。她在他灰色的瞳孔中捕捉到一丝不常见的不安。
“邵昊……你还好吗?”她不顾落入口中的尘埃,出声问他。
他徐徐吸气,眨了眨眼睛,而后跌跌撞撞地向地窖跑去。
江沉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他一同奔去。
爆炸的源头正是地窖。
走进地窖,便见到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大块的石土,和炸得不成形状的家具物件。光脑袋倒在入口处,灰头土脸,右臂被炸得鲜血淋漓。他看到江沉舟和邵昊,不觉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脑袋一歪,昏迷了过去。
邵昊以最快速度避开那些碎石残骸,往里摸去。他身影矫健,如同一只山猫。江沉舟竭尽所能,却依然跟不上他。费劲地爬了好久,连手脚都磨破,才终于到达了他止步的地方。
一片废墟中,林大河和赵四趴在地上,石土将他们都染成了灰色。比起炸得不成人形的林大河,赵四的状态似乎稍好一些。于是邵昊伏下身去,仔细检查赵四的情况。
“怎么回事?”邵昊怔怔地望着赵四,眼中有与江沉舟一致的茫然。
江沉舟强忍着不适又瞥一眼已然断气的林大河,实在猜不到为何会有爆炸忽然发生。
“少爷,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赵四费劲地开口,嗓音沙哑而无力。他惯常佩戴的墨镜已经炸没了,一双眼睛空洞而无神,两眼之间是十分鲜明的,刀留下的划痕。
江沉舟忽然觉得赵四十分地瘦小,而脆弱,远不是平常时候那个颐指气使的“四爷”。濒临死亡,那些虚无的气质以及威严,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来,于是邵昊顺理成章地将他干枯的手握住。
“邵将军时常外出,或者陪伴在其他孩子身边。你不开心,就发脾气说不认他做爹了,你要认我做爹……下人们都是哭笑不得,却怎么劝也劝不住。”赵四大概是伤得重了,不得不停下来,重重喘息几声,才接着说道,“你大概忘记了吧?可我却怎么都忘不掉。邵家那么多孩子,他们都知道只有顺了邵将军的意思,以后才能享福,可你偏不是那样……总是把将军气得无话可说。”
邵昊紧绷着嘴唇,良久之后,才硬邦邦地道:“小时候不懂。让您受委屈了。”
“你已经成家了,以后可要听点话啦,别再那么不听劝。”赵四哑声说着,“真是惭愧啊。到头来,我这个被你胡乱认作爹的人……都没法子瞧一眼你的新娘子。”
邵昊闻言,根本无法不动容。他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看向江沉舟。江沉舟正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的鞋子被路上的碎石刮坏了,此时这赤着一双秀丽的足,曲线窈窕的长腿至裂开的旗袍处露出,显得颓废而诱人。
她不安地看着邵昊,却什么都未说。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死亡的气息萦绕在周围,但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要这么做?”邵昊用力抓紧赵四的手,抬高了声调问道,“你是故意炸死水爷的是不是?”
“眼睛的事……我咽不下这口气。总是要让华玉商会的人……出出血才好。”赵四说完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喷出一口鲜血。
血溅落到邵昊的脸上,可是他却是连眼睛都不眨。
“只是如此?”他咬着牙问话,因为脸上斑驳的血迹,表情显得有些阴森。
“只是如此。”赵四咳嗽着说话,“少爷,你快走吧,趁水爷的人还未到这里。这件事……都是我做的,跟你没有关系。”
邵昊依然紧紧握着赵四的手,垂眸望向别处,似乎是在思考。
江沉舟注意到他的手似乎是在轻轻颤抖。
“少爷,记住了,我们水火不容,从未有过什么交情。”这句话带着赵四最后一口气,他竭尽全力说完最后一个字,手便缓缓垂落,再没了气息。
一个老江湖,便以这样匆忙而激烈的方式草草收了场。
邵昊停在原地,用力揉按一下鼻梁,才伸直了发颤的手,用力拨开赵四的身体。
赵四的身下压着昏迷不醒的林佩弦。想来是因为赵四以身体保护林佩弦的缘故,所以林配弦看上去并未有什么损伤。
邵昊拿手在林佩弦鼻下探了探,确定他只是昏迷,这才徐徐吐出一口气。他缓缓起身,带着满手满脸的血来到江沉舟眼前。
“我们……我们怎么办?”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努力想要表现出镇静的样子,可是整个人却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你不要怕。都结束了。”邵昊柔声道,“都没事了。”
他是想要安慰她的,可是这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毫无可信度。忽然开枪了,忽然爆炸了,这个男人似乎总是能跟一些突如其来的灾难挂上钩。
“林公子……林公子还活着吧?”她回过神来,连忙道,“我们要带他走吗?”
“水爷的人会好好照顾他的,我们顾好自己就行。”他说完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脚腕,扑闪着纤长的睫毛打量着,“还能走吗?”
“能走的。”她急于印证自己的话,连忙站起。脚底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伤口忽然一疼,她一个踉跄,扑进他的怀抱。
她忽然间无比忐忑。他的怀抱清清冷冷,萦绕着皂荚气息,以及血的味道。
他轻声叹息,背对着她蹲下身来:“既是夫妻,不用那么客气。”
她觉得心中又苦又甜,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得乖乖伏在他的后背上,任由他背着她离开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