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依然有些无法回神。细细回忆,她竟是将杀害父亲的真凶当做朋友和和气气地相处了那么久。
但转念一想,她和邵昊未尝不是想利用林佩弦接近林大河呢?
到头来,大家也都是彼此算计。
她捂住脑袋,觉得自己快要疯掉。
“对不起,瞒你那么久。”裴雯雯在铁栅栏那头平静地诉说,“我知道佩弦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孽,但他确实……是个好人。他始终都没将你与你父亲的关系告诉林大河,想来也是不想连累你太多。事到如今,我不需要你的原谅,只是觉得告诉你,佩弦大概会走得心安一点。”
是啊,林佩弦已经死了,他杀了自己。人死灯灭,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去仔细琢磨细枝末节,令自己心痛。
江沉舟慢慢舒展开僵硬的肩膀,闭了闭眼道:“你要早告诉我,他不是早安心了吗?”
“可我不允许。”裴雯雯用异常坚定的语气道,“他早把真相告诉你,那我跟谁结婚?跟死人吗?”
江沉舟闻言不由就笑了,她凝望着裴雯雯的双眼,用近乎狠毒的语气道:“可是你看,他现在还是死了。”
裴雯雯将脸低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眉眼皱在一起,仿佛是要哭。但她很快便收起了悲伤的情绪,再度变得波澜不惊。
“你要哭就哭出来吧。”江沉舟看她这样子难受,于是忍不住说道。
“我怎么能哭呢。”裴雯雯仿佛是在呢喃自语,“我是藏匿佩弦的帮凶,在你面前哭了,仿佛是要求得原谅一般,岂不是显得很矫揉造作。”
她非常明白自己的罪行,但是却没有一丝悔意。因她明白,她只能如此,她爱着的男人,犯了重罪。她别无选择。
望着这样的裴雯雯,江沉舟慢慢就将心头的仇恨放下了。
“他是怎么自杀的?”她轻声问道,“因为没了父亲的庇护所以畏罪自杀吗?”
“他的母亲把父亲的死怪罪于他,那大概真的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吧。”裴雯雯机械地眨了眨眼睛,陷入回忆,“说来也奇怪,我一直有种错觉,觉得我只要赚很多钱,就能将佩弦留在身边,令他摆脱家族的桎梏,哪怕用大烟这样的手段也无所谓。想在想来……我大概是怎样都比不过他的父亲的。他的父亲能帮他摆脱杀人的死罪,可我不能。”她的话语中似带着有意无意的惋惜,但是江沉舟并不打算多做计较。
“小江先生,你嫁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裴雯雯忽而抬起眼,望进她的瞳孔深处,“将来你说不定……也会走我走过的路。”
“我不会的。”江沉舟情绪激烈地提出异议,“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帮他逃避。我会跟他一起面对死亡。”
她深深吸气,觉得也没什么好跟裴雯雯说的了,于是逃似的出了审讯室。
“沉舟。”坐在门口的邵昊见江沉舟匆匆跑了出来,于是站起身来,关心地看着她,“出什么事了。”
她定住脚步,抬眼看向邵昊,虚虚开口:“邵昊。”
“我在。”邵昊点了点头道。
她望着他平静如水的灰色眼眸,忽而觉得无论经历怎样的伤痛,都能继续向前。
只要……只要他在身边。
她吸了吸鼻子,以近乎哽咽的语气道:“你可以抱我吗?”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用力将她抱紧,她的悲伤如同坚硬的冰,在他温暖的胸膛里,顷刻间融化成水。
之后他们一同携手,度过一段十分平静的岁月。
转眼间,冬天来了,上海全城飘起细碎的雪花,令苍凉的冬天多了一抹纯洁的颜色。
傍晚十分,新香茶社内哄哄闹闹,响起一波接一波的笑声。
“都说那门大官员,自从上任之后,不理政务军事,成天花天酒地。他新纳了一个小妾,洞房花烛夜,一群愤懑不已的伤兵竟然闯入洞房,说是道喜实则讨债,一时大煞风景。”麻捷飞说完,便在一片笑声中端起茶杯,悠然抿一口茶。
江沉舟坐在台下,淡然望着台上的麻捷飞,心中感慨万千。
这半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诸如裴雯雯息影,程雨蝶怀孕,林采去幼儿园做实习教师,以及魁尔借由《雾都岁月》成为炙手可热的影视明星,地位再无人能撼动。魁尔如今忙着在各地剪彩,会见各路名人,不常在上海,更别提见面。
对于江沉舟来说,这些变化其实都是可以预见的。而她唯一不能预见的,便是美灵登电台的全线落末。华玉商会全力进军无线电领域,创立自己旗下的白鹿电台,不少像美灵登这样的小电台抵挡不住,都开始走下坡路。
终于大柳电影公司的注资也无法挽救美灵登公司。如今美灵登电台无力为继,所有节目停播,相关员工均已离职,只剩一个空壳子。唯有裘宽高一个人在岗位上坚持,四处找门路,想为垂死的电台找回一线生机。
麻捷飞身为一家台柱,丢了工作后,自然受到不少电台的邀请。他在另一个小有名气的电台呆了一阵子,最终受不了那儿的内斗,以及压抑的气氛,一气之下辞职不干。
江沉舟得知此事后,便请他到新香茶社,与她一同演讲赚些茶馆艺人的钱,也不至于饿死街头。麻捷飞仪表堂堂,业务能力过硬,讲的又是那些寻常百姓津津乐道的时政笑话,自然很受欢迎,而他本身也极喜爱茶馆里自由自在的气氛。
天寒地冻,他以一颗火热的心,温暖了整座茶馆。真正的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小江先生,该你了吧!”一位熟客的声音将江沉舟从重重思绪中拉了回来,“最近有什么女明星的故事讲讲?”
“瞧把你们惯的,竟然还点播了。”江沉舟笑着站起身来,“那行吧,我这就给你们讲讲最近听到的故事。”
她翩然提起裙摆,与优雅下台的麻捷飞擦肩而过,对彼此露出鼓励的笑容。乱世之中,能有战友相互扶持,便是最大的幸运。
江沉舟演讲完毕,已是深夜。客人们陆续散去,而麻捷飞却依然坐在墙角,悠然品茶。
“你不回家去?”麻捷飞抬眼见江沉舟走来,于是淡淡问道。
“最近邵昊总是在外奔忙,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总是深更半夜才回来,我倒也没必要回去那么早。”江沉舟徐徐呼气,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仰头喝尽后,发泄似的用手背用力抹一抹嘴。
“你不担心他?”麻捷飞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担心啊。”她有些寂寞地趴在桌上,勉强睁着一双疲惫的眼睛,“可是我觉得他不爱跟我说的事,我还是少问比较好。”这一天天的,不是上课,就是表演,要操心的太多,她并不打算给自己平添烦恼。
“小江先生,那么晚不回去,该不是和丈夫闹矛盾了吧!”远处,一个豪放的熟客朗声跟江沉舟开着玩笑,“我跟你说啊,这男人啊,就不喜欢太厉害的女人,你总是在外头挣钱,他难免心里过意不去……”
“可去你的吧!”客人没说完,就被茶房宋小衣给踹了出去。
麻捷飞还是第一次领受宋小衣如此豪放的做派,一时间被惊呆了,目光许久不能从她身上挪开。
“小衣!”玉嫂见了,忙从柜台后走出来,马不停蹄地数落起来,“你这么沉不住气,以后可怎么接手这茶馆?”
“玉嫂,瞧您说的。”宋小衣忙请玉嫂坐下,为她捏肩捶腿,“您就只管把身子骨养好吧,这茶馆没了您可不行。”
江沉舟默默垂下眼睑,心想时间过得真快,如今玉嫂面上也带了几分沧桑之色,也的确是到了考虑接班人的时候了。她转过头去,却见麻捷飞望着玉嫂和宋小衣,也是默然出神。
“你说这茶馆能开到几时?”麻捷飞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向江沉舟。
“我觉得你话里有话,不如直说了吧。”江沉舟笑了笑道。
“我不知道以后世界会怎么发展,而我们的职业又会有怎样的变化。但我觉得,在茶馆表演终归不是长久之计。”麻捷飞蹙着眉毛,一边思考一边说话,“电台和电影都在迅猛发展着,我想以后……人们若是要看表演,抑或要听滑稽故事,一定会有更多办法。”
“说来说去,不过就是麻台柱这只金凤凰,看不起我爱待的这座破庙罢了。”江沉舟不无嘲讽地一笑。
“你就不担忧我说的事?”麻捷飞凑近江沉舟道。
“担忧有什么用呢?”江沉舟定了定神,转头看向门口,“麻台柱,你也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人,你是知道的,这世道有太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我江沉舟不想做那样的人,只想踏踏实实地过好眼前每一天。”
麻捷飞不由一怔,随即展露出爽朗的笑容:“你说得对。”
与麻捷飞道别后,江沉舟便哼着歌儿,骑车向家归去。
以前在程家住着总觉得有些隔阂,而今住进邵昊家后,她便彻底放下了心防,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能安身栖息的地方。
她不由抬头,看向清朗的夜空。其实麻捷飞所说的,她也担心。时代更替飞快,不知什么时候,她这个小有名气的小江先生便会被历史的车轮碾成碎屑,无影无踪。
但是又有谁能真正看透世间的发展呢。谁还不是乱世蜉蝣,身不由己。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她将车停好,取了钥匙开门。
暖黄的灯光瞬间自屋中倾泻而出。
她怔了怔,看到阿笙安静地站在门边。
“少爷已经回来了。”阿笙淡淡道,“你要去找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