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昊像是抱着他店里最珍贵的古董家具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江沉舟抱进车内。
他坐到驾驶座上，一脚踩了油门，江沉舟顿时一个后仰。
“除去学车的时候，这是我第一次开车，多多包涵。”邵昊在无人的街道上飞驰，面上却是十分平静。
江沉舟本以凉透的一颗心，顿时在胸膛里跳得七上八下。她转念一想，自己刚从鬼门关走过一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就算发生意外，也有邵昊陪葬，黄泉路上并不寂寞。
“其实……我不想回程宅。”她犹豫着开口。此时已是半夜，贸然回去必然会惊醒熟睡的人，继而遭到一番无休止的盘问。
自上次魁尔闹出绑架案后，程先生对魁尔的态度便一直硬邦邦的，只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气，这要再顺藤摸瓜，发觉梅楠西的死与魁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果简直不堪细想。
这程家是注定住不长了。江沉舟闭上眼睛，越想越觉得头大。四肢百骸的伤痛纷纷汇聚过来，令她越发疼得难以忍受。
“那就去我家吧。”邵昊平静地说话。
江沉舟倏地睁大眼睛，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却反驳不出一个字来。深更半夜，去哪里都不太方便。
她没有说话，权当默认。坐在汽车上跟着邵昊风驰电掣，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
不过是五分钟的路程，江沉舟却觉得有五小时那么漫长。到了地方，邵昊便抱着江沉舟进了屋子。他将她安置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然后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他迅速而利落地从柜子里翻找出一堆疗伤用的药品。江沉舟掀起眼皮一看，不由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这些药品，竟然还准备得挺齐全。
“你莫不是想为我处理伤口？”她见他立在面前，神情犹疑，忽然一怔。
“可以吗？”他轻声问她。
“你……随便就好。”她被他灼热的视线盯着，下意识地偏过脑袋，呼吸也有些局促。
她早就疼得难以忍耐，衣服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更令这种痛苦难忍到了极点。她希望有人能帮助她脱离这种苦，无论是谁都可以。
反正她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大小姐，索性随便他吧。
于是他上手以极轻的力道脱了她的外套，继而解开她的里衣。她不敢面对他，也不想去看身上的创伤，于是轻轻地闭上眼睛。她感觉到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轻浅的血腥味，无时无刻不刺激着她的鼻腔。
或许人在黑暗中的感官会更敏感些。她越发能体会到他粗糙的手指，游走过她的皮肤。那是一双木匠的手，长满粗粝的茧子，但凡触摸过的地方，都留下一片战栗。
他轻轻碰触着她的创伤周围，那手指仿佛是他的触手，正在探视着她的身体。当他触过她的臂弯时，一道激烈的痛楚便毫无预兆地扎进她的脑海。她迅速睁开眼睛，不受控制地弓起脊背，宛如虾子。
“手臂大概是骨折了，我去找医生。”邵昊神色不善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即脱了外头披在她身上，转身便要向屋外走去。
然而这个时候又怎么可能轻易找到医生。就算找到估计天也要亮了。在昏暗的房间里待怕了的江沉舟下意识地伸手拽住邵昊的衣摆，阻止他将她独自留在屋中。
“你……你就不会稍微处理一下吗？”江沉舟有些幽怨地看他，“以你的身份背景，应该是能应付这种程度的骨折的吧？”
邵昊仔细想了想，他过去的确是帮赵四接过骨。但那到底是糙男人的身子，随便怎么摆弄都无所谓。眼前一个细皮嫩肉，而且是他想要珍视的女子摆在眼前，他忽然有点拿不定主意。
“这大概会有点冒犯。”他静默片刻，露出罕见的苦恼模样。
“你都把我看光了，还有什么冒不冒犯的。”江沉舟懊恼地回嘴。
其实他并没有把她看光，只是为了检查伤势，脱了些碍事的衣物罢了。他还是给她留了一层衣服的，不过他并不打算跟她计较这些。
“我试试吧。”邵昊苦恼了一阵，还是下了决心，转身去洗了手。
他取了个木凳坐在江沉舟面前，看着她白皙纤细的手臂，一时间依然有无从下手的感觉。“早知如此，就不该让那两个人轻松的死掉。”他愤愤地咬一咬牙，灰色的眼中折射出森冷的光。
她不由回想起谭心和王二脑花飞溅，浑身是血的样子，不由身形一颤。邵昊的枪法很准，两枪都直击脑袋，不给猎物任何脱逃的希望。
“邵昊，要是以后有人背叛你，你会怎么做？”鬼使神差的，她怯怯地问出这个问题。
邵昊顿了顿，忽而弯唇递给她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你可以试试看呀。”
她唇齿一寒，正懊恼着为何要问这种问题，不想邵昊忽然就捏着她两段手臂狠狠发力。
她痛得眼前一黑，一口咬上他的手臂。
她听闻他在她耳畔发出一声渲染着莫名的诱惑力的闷哼。
她莫名就感到些许快意，舔了舔嘴唇，对上他的视线。
他看看她的手臂，然后又看看被咬过的地方。一丝丝的血透了出来，在衣服上印出鲜红的牙印。
“啊，衣服脏了。”他的话语里带隐隐的嫌弃。
他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将江沉舟的手臂复位后，便取了两片薄薄的木板为其固定。倒幸好他是个木匠，这种小物件家中总是不缺的。
处理好了最有难度的骨折，他便接着处理其他创伤，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便收起药品，接着为她处理其他地方的创伤。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碰枪的？”她趴在沙发上，任由他在她身上忙碌着。
“十岁左右吧。”他的声音依然平静，“我再怎么说也出身自军阀家族，很多东西，在我还没想明白是否要碰以前，就已经学会了。”
魁尔或许也是这样，江沉舟不禁就想。时代不停往前飞奔，连带着置身其中的人也不得不跟着飞奔。没有时间，会停下来等待哪个孩子的成长。
“你想要用木匠的身份逃避那些你无法选择的东西吗？”
“已经逃避不了了。家族在我的身上留下太多烙印，而我逐渐意识到这些烙印，其实也有它的好处。”
他轻轻笑了下，但是江沉舟听得并不清楚。他细心地为她包扎好后，便将她的衣服再整齐地套在她身上。
“你还想问什么？”他见她欲言又止，于是微笑着开口。
“你为什么会发现王二的所在？”她一脸迷惑，“你对锤头连环凶杀案到底知道多少？”
“原来王二就是凶手的名字。”他轻轻笑了下，“你觉得我一直在追踪王二的身影么？你错了，我不过是一直在追随你的脚步罢了。”
“我？”她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时间竟有些心乱。
“你去找裴雯雯那天，我也在丁香花园里。我给裴雯雯出了主意，让她赶紧趁人气高涨之际，多找几位老板谈判，也好为以后铺路。因此才有了丁香花园的集会。”
“原来竟是你在幕后出主意。”江沉舟怔了怔。
“对我来说，裴雯雯是高风险商品，要不是她跟林佩弦有关，我应该不会投资她。为了确保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我自然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邵昊顿了顿，便又接着道，“总之，裴雯雯很信任我，我们一起去了丁香花园聚会。我帮着她与各路老板谈判。你来找她时，碰巧我也抽不开身。本想等聊过一阵后再来找你，不想你却没了踪影。一个耳朵尖的老板告诉我，他无意间听到了几句你与侍者的谈话，说你可能被一个黄包车夫带走了。别人都觉得没什么，可我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不常坐黄包车，平时出远门，也总以自行车为主。”邵昊缓缓地笑了，眼中渗出一抹冷意。
江沉舟不由就想，以后还是不要招惹手工艺人比较好，专注细节的人，似乎有其独特的可怕之处。
“后来我去找魁尔，结果发现魁尔也不见了。鉴于你们二位都是会惹事的主，我一下就有了很不好的预感。”邵昊顿了顿，道，“我和阿笙四处打听举止怪异的黄包车夫，后来就摸到了你们刚才走过的那条小路。那条路年久失修，路面不平，周围的人都不愿意走，可王二却格外喜欢。我想他还是太自信了，自认为自己做什么都无人发现，但其实那又怎么可能呢。”
“然后你们就在那条路上蛰伏着，等待王二出现。”江沉舟若有所思地接上。
邵昊没有反应，似乎是默认。
“好了，天色已晚，该睡觉了。”他喂她服下阵痛的药，见她一脸困倦，便抱着她去了客房。
灯光灭了，但是灭不掉的却是她心中的火。她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身子虽然困倦，但脑袋却清醒异常。她反复回想方才发生的离奇而又恐怖的一切，怎么都睡不着。
她又尝试了一下，确定自己真的无法睡着后，便坐起身来，摸向邵昊的卧室。
黑暗中，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阿笙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魁尔怎么样了。越想越没有睡意，她忍不住深深叹息。
她在邵昊的卧室前站定。门缝中，没有半点灯光泄露出来，邵昊很可能已经睡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邵昊平静地开口。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旋开房门，便见邵昊穿着一身暗色睡衣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她。
他面上没有明显的困倦之意，仿佛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坐了很久。她继而想到刚才站在门外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灯光自门缝中钻出。莫非他一直就这么在黑暗中坐着？她不禁感到手脚发凉。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床边，看了看他。他没有反应，只默默地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她酝酿了一会儿，然后便坐到他的床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你开枪的时候……确定王二就是锤头连环凶杀案的凶犯吗？”
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才想到最为诡异的地方是什么。
邵昊没有听到过王二的自白，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和谭心是一连串凶杀案的始作俑者。
“不确定。”邵昊摇了摇头道。
“那你就敢开枪？”江沉舟倒抽一口冷气。
“我回忆过之前那些凶杀案的异同，觉得黄包车夫作案的可能性很高。当时看到你在车上，我也来不及细想。”邵昊只是笑，用一双矍铄的灰眼睛盯着江沉舟，“赌一把，便赌一把吧。”
他漫不经心的口吻，再度激起她后背的一片鸡皮疙瘩。
她怔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她忽然觉得，所有语言，所有修辞，在这个男人狠厉而从容的作风面前，都是无力的。
他无声地注视着她，陪伴她一同在寂静的空气中沉沦。他忽然有些腻烦了，迅速向她栖近，以沙哑的嗓音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会以为这是一种邀请。”说完，他迅速露出灿烂的笑容。
仿佛饿狼，露出他真实的面目。
她怔了怔，随即回过神来。
“如果……就是呢。”不知道说什么，那干脆便什么都不说了吧。
她闭上眼睛，迅速凑向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