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重视。这种明显不正常的人,就算因为事情忽然被关注而暂时收敛,也不可能彻底放弃目的。”江天并没有因为“落月”已经消失好几天的情况而松一口气,反而更加上心:“如果‘落月’只是一个无差别的网络跟踪者,还算好办,但如果这个人一开始就只针对你呢?怨恨不会凭空消散,只会越沉淀越厚,最后操纵着人做出极端的行为。”
“我没有得罪过人。”江潭所说的是实话。学生时代的她虽然个性傲慢骄纵,惹得不少人嫉妒、厌恶甚至在背后嚼舌根,却从未跟什么人正面发生过冲突。痛斥“落月”,是江潭平生第一次用脏话骂人。
当然,一个人怨恨另一个人,有时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江潭也承认,或许自己真的得罪过像东野圭吾的《恶意》里男主角那样的、心理扭曲、见不得别人更好的人。但是如果“落月”是这样的人,容不下一个江潭,就势必容不下更多比自己好的人,比如漂亮又勤奋的雅济,比如那些颜值与才华齐飞的公认“女神”们。
一个人如果嫉恨比自己更好的人,试图施展报复,往往会从身边可以接触的人当中下手,向来跟谁都不相熟的江潭,不该成为头号目标。所以“怨恨”,不能作为“落月”针对江潭的解释。
“你从来都与人为善,所以过去有些小事,你就可能不记得了。”江天对女儿很肯定的回答不置可否:“但有的人爱计较,他们什么都记得。”
江潭心想,这不是“爱计较”,而是“回避型人格障碍”。这个概念是雅济告诉她的,上中学的时候,她们恰好谈论过这方面的问题,当时是为了什么而谈,江潭已经记不太清了,似乎是因为江潭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潭也没有记全“回避型人格障碍”的概念,印象最深刻的细节是,这类人格障碍的患者有着像放大镜一样的感知能力,他们往往会放大潜在的危险和可能遭受的伤害,譬如,如果某一天听到别人议论“某某某会吃人”,即便那个“某某某”表现得很正常,他们也会坚信“某某某”真的会吃掉自己。
父女俩各有所思,一时无话。
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是江天先开口:“你妈妈得病的第一年,我只回了三趟家。每次见面,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说正在感冒。”
江天很少和女儿提起过世妻子的事,江潭怕戳父亲的痛处,也从来不问。江潭听到父亲主动说起过去的事,起初有些惊讶,随后又带着些欣慰与悲哀相交织的情感,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她身体一直弱,每年都要去医院挂水好几次,我就没有多想。你妈妈是因为我死的。”江天忽然以确定无疑的口气,说出这样一句惊人的话,他随即又沉痛地解释道:“我没有重视,我没有想过那是肺炎的初期症状。”
“后来她开始呼吸困难、持续发烧、咳血……我陪她去医院,才知道病已经恶化成肺癌了。怪我,没有重视。”
江潭知道母亲死于肺癌,因为每个人都能够知道,导演江天的前妻死于肺癌。但这是江天第一次,详细又坦诚地讲述那个有生命力的文弱女子,缓慢而悲哀地走向死亡的,不可逆转的全过程。
“没有重视”,江天将这个词语重复了两次,所要表达的用意显而易见。是他害死了江潭的母亲,如果他当时多想、多做哪怕一点点,江潭或许会像其他家庭幸福的孩子一样,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
江天宠溺江潭、呵斥江潭,都是为着她的安好,而对于他自己,他从不认为女儿可以向自己说出“对不起”三个字——任何时候,她都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呵护她本来就是他的职责,就算她闯下了天大的祸,他都有义务将她护在身后。他已经因为疏忽而失去了爱妻,绝不能再让人伤害女儿分毫。
“爸爸,不是你的错。”江潭说出这话时心想,父亲一定很惊讶吧,他可能以为女儿会生气,会恨他,会恨极而悲,他不会料到,自己能这么平静地接受事实。
江潭望着神色复杂的江天,轻轻地说道:“你不是不在乎妈妈,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那一年你得罪了人,迫不得已才不回家。”
“你怎么知道?”江天看着女儿,急急地问。
“我忽然想起来了一些事。”江潭所说的并不全是实话,那段父女俩在旧的居所谈论“洗钱”这个话题的记忆,毕竟太短也太模糊了,不足以让江潭把它和母亲的死因联系起来。
但回忆,毕竟为江潭提供了新思路。就在半分钟前,她在“#江天女儿#”的热搜页面,看到几条关于电影《利刃》的访谈录被顶上首页,她知道这是制片公司的公关团队采取的措施。
在访谈录里,采访者问:“听说拍摄后期经费不足,您宁可自己投资,也要完成预期的拍摄效果?”
江天回答得简练:“是。”
采访者便问下去:“您对《利刃》的题材非常执著,为它付出了很多心血,这和您个人从前的那些经历有关吗?”
“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认为媒体人应该承担社会责任,我们有义务告诉观众,在社会的角落里还存在什么样的黑暗,又是哪些人奋战在一线,为广大人民群众守护着和平与幸福。”
在一般读者看来,江天的回答或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江潭很了解父亲,知道他的个性属于硬汉柔情的类型。江天不会说谎,即便在具有一定娱乐性质的访谈节目中,他也宁肯保持缄默,都不会说哪怕一句假话。
对于采访者提出的问题,江天仅仅正面回答了“有关”两个字,就转移了话题。这只能说明,“有关”是真话,也是江天所能接受的、最大程度的透露。
让父亲不愿正面回答的“那些经历”,是什么?江潭心念一动,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导演”和“洗钱”两个关键词,不忘在两个词之间敲上一个空格。
对于中间带有空格的搜索项,搜索引擎的处理方法是,尽量找出同时包含两个关键词的信息,其中空格之前的关键词优先级更高。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到更多完全符合条件的内容,浏览器会优先呈现包含第一个关键词的页面。这些,是江潭大二时在一门名叫《文献检索》的选修课上学到的知识。
以“导演”和“洗钱”为关键词,搜索引擎找到的第一条新闻,竟然发生在近二十年前,其轰动程度可见一斑。《新人导演江天揭露中国影视圈洗钱犯罪内幕》,江潭盯着这个冗长的标题,以拗口的断句方式,轻轻地念出第一遍。
江潭读完那篇新闻,又找到了几条相关报道。于是,她什么都知道了。
那一年,年轻的江天坚守原则,不肯成为被违法分子用于洗钱的工具,愤怒之下公开举报圈内著名投资人经济犯罪。初出茅庐的他没有料想到,被举报的一方居然和黑恶势力相勾结,以家人的安全相威胁。
江天没有屈服,他知道不管那些人如何地撂狠话,中国的法律决不会容许他们明目张胆地谋财害命。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动了烈犬的奶酪,而那块奶酪又足够大、足够诱人的时候,急得跳墙的狗会不顾一切,做出穷凶恶极的事情来。
于是那些年里,他一边保护着妻子和女儿,一边恪守原则,和行业内的污流作斗争。也许是被那些威胁激怒,江天怀着一股济河焚舟般的狠劲,反而更不怕得罪人了,每每见到丑恶现象必出手干涉,渐渐地,圈子里做过亏心事的大佬们,竟然都怕他三分,避他七分,他也赢得了品性正直的同僚们的十分敬佩。
后来的故事,在圈内被传为佳话。当年那个被笑话“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导演,最终以才华得到了观众们的认可,他渐渐地声名鹊起,开拓出一方事业的天地,而当年被他公开举报的著名投资人,最终背负着上亿的债务锒铛入狱,不少涉事的导演、演员也牵连其中,从此销声匿迹,如今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没有被抓住的,只剩下当年持续威胁江天一家的黑帮。就在一周多前,“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组忽然追查到了该帮派的行踪,作为证人的江天也第一时间被公安机关联系,新闻报道说,江天先生对此事非常关注,他曾多次在公众场合表达对政府打击黑恶势力的支持态度。
于是江潭又明白了,为什么这条二十年前的新闻会出现在搜索结果的顶部,以及,为什么上个礼拜,父亲会知道自己去派出所报案的事情。
江潭忽然能够理解父亲当时的严厉反应,他从来没有怕过任何藏在暗处的力量,但他现在开始害怕了——因为肩负着呵护女儿的责任,所以害怕又臭又脏的恶犬濒死之时,奋力跳起并撕咬的,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