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是简单的蒸虾饺和酒酿圆子蛋花汤，江潭很感激薛姨为她一个人预备了这些，她知道薛姨正在忙着摘菜、淘洗和腌制，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江潭把那碗清甜的汤喝到只剩下两口，才从桌面上拿起手机，打开微博。微博今天的Banner不再是珠宝或者润肤霜的广告，而是一个由醒目的红丝带和一行标语组成的海报。海报标语为：“以爱之名，消除歧视。”
江潭这才知道，今天是世界艾滋病日。她是记不住这些日子的，总是要靠网络提醒，才知道哪天是世界爱牙日，哪天又是世界护眼日，但知道终究不等于记住，江潭相信，就算自己今天盯着这条Banner多看几分钟，照样会在不久之后的某个日子，忘掉12月1日是什么日子、世界艾滋病日是哪一天。
江潭匆匆地划过那张海报，她此刻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安安静静地吃完一顿饭，等待父亲回家。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她不免要逛一逛微博，再看看其他的社交平台上有没有新消息。
那条“痛斥学人精”的长博文，又吸引来了大量浏览者，短短几十分钟的转发量，竟然和之前原有的转发数目相差无几。江潭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恐怖的词汇——“指数增长”。
绝大多数高中生都在数学课上，见识过指数这个东西的可怖之处。最能体现其特征的，还是“阿基米德和国王下棋”这个经典故事——阿基米德与国王对弈获胜，向国王索要的奖励是一个棋盘，棋盘上第一个格子有一粒米，第二个格子有两粒，第三个格子有四粒，第四个格子有八粒……以此类推。
国王大手一挥：“泱泱大国，岂能连这点儿物资都出不起？”可事实却是，举国之力也不可能填满一张棋盘。
江潭确实害怕了，她虽然是一个拥有十多万名粉丝的网红，却也第一次获得这么高的关注度，而被众人关注的那条博文，并不是什么文采斐然的好内容，只是咒骂词句的堆砌而已。
别说父亲反对了，江潭自己现在都不认可那一大段东西，若非当时掷下了“不会删除”的狠话，她真想将它一删了之，假装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做回那个优雅善良的网红“小仙女”去。
江潭当然不会删除博文，她知道火焰已经燃起来了，再将它扑灭是要付出代价的，在这种时候撤回自己的言论，无异于承认过失在自己，从而助长“落月”的威风。
江潭坚定地知道该怎么做，不等于她不害怕，她其实怕极了，所以只想看着手机等待江天回家，和一个最亲近的人聊聊自己的感受。
某条评论说：“就算落月做得不妥当，也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你怎么能用极尽羞辱的话，去欺负一个处于弱势的小粉丝？”
江潭在心中冷笑，如果“落月”也算得上弱者，那么这些评论者当中，又有哪个人称得上强者呢？
江潭不得不承认，她痛恨“落月”，却也欣赏“落月”的聪敏和执着，所以看到不明情况就随便划分“强”和“弱”的议论者们大放厥词时，她也感到愤慨不已。这些人简直大错特错！
另一条评论说：“这种表面上纯良无害的年轻女孩，往往富有心机，还善于伪装成柔弱的受害者，博取同情和关注。大家还是先保持观望，谨慎站队吧。”
这些旁观者当然不知道，“落月”也是一个年轻女孩，她普通，有吸引力，而且正常，比江潭更符合“纯良无害”和“博取同情”的形象。江潭并没有伪装成柔弱的样子，她并不想通过自己的外在优势博得网友们的支持，因为，那是连“落月”都不屑于用的伎俩。
有人回复这条评论：“没错，仙女潭炒作基本就是实锤了，不信你们去看热搜上升榜。”
热搜，是“实时搜索热点榜单”的简称，每隔一段时间更新一次，展示最多人在搜索的热词。搜索榜按搜索人数次数来排名，而上升榜按照搜索人数的上升次数来排名。
无论是搜索榜，还是上升榜，反映的都是当前最热的资讯。江潭没有上过热搜，因为那里通常不属于像她这样的网络红人，而是大明星的八卦和社会热点新闻交错着亮相的全民广场。
江潭上热搜了，却并非以网红博主“仙女潭”的身份，热搜词是四个字——“#江天女儿#”。
江潭惊讶得几乎握不住手机，脑海中的第一个疑问是，为什么是父亲？父亲和“落月”事件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她从未在网络上透露过江天是自己的父亲……
进入搜索页面，为首的第一条博文还比较中肯：“这是要出道的节奏？江天女儿的相貌、身材和学历条件确实都不错，有老爸的资源相助，确实比普通人更有机会成名。只不过，她网红气质太重了，个人特点不突出，要在娱乐圈修炼出辨识度，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江潭急匆匆地扫视过这一条，并没有太在意内容，虽然父亲的职业是导演，但她从未产生过成为一名演员的念头。也许是因为被富养的成长经历，让她对具有功利性质的万众瞩目生活并没有多少幻想，又也许，是父亲的特殊身份，让她看见了银屏上那些身影的背后，还有比光鲜更浓重的云翳。
有人说：“《利刃》就快要上映了，宣传不给力，导演就想出了这种借女儿造势的歪招。”
有愤青表示同意：“光靠营销就能解决票房惨淡的问题吗？本质上还是中国电影业的问题！年年元旦春节，都要上映这些伟、光、正的片子，倒不是说爱国主义不好，好电影还能宣传正能量，当然最好不过。但是人民群众也需要娱乐，过严的审查制度，压制了消费者正常的诉求，是逆势而为，根本不合理。”
也有人反对：“爱国主义题材的电影，就一定不好看不精彩吗？说江导借女儿炒作的，也不去他女儿微博看看，人家小姑娘提过一句帮父亲宣传的话吗？就连她的真实身份，也是被人肉搜索出来的。”
人肉搜索？江潭顿时感到心下寒凉，刚才将注意力放在“江天炒作”上的她，一时竟忘记了当下最大的疑点——导演江天之女这个身份，究竟是怎么暴露的？
那个最初人肉搜索“仙女潭”身份的人，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江潭闭目整理思绪，如果那个人因为“落月”事件而关注江潭，并且属于反对江潭的那一方，于是对江潭进行了人肉搜索……不对，不对！就算这个人认为江潭不该辱骂“落月”、对江潭深恶痛绝，网络上像“仙女潭”这样发长博文谴责他人的ID也数不胜数，他为何要针对江潭一个人？这说不通。
即便“落月”是无辜的，江潭发博文辱骂“落月”，受害者也只有“落月”一个人而已，其他人支持也好、反对也好，不过都是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根本没有理由因为一个争议事件而“人肉”江潭的个人信息。
至于“落月”，她应该对江潭的个人情况了如指掌，更没有进行这种调查的必要了。
江潭没有任何思路，她打算等这阵风波过去了，再设法查一查最初披露自己身份的人是谁。她希望那是一个并不关键的小人物，最好是一个并没有什么目的性的、手痒而又愤世嫉俗的小黑客，他随便调查了一个看不惯的人，却惊讶地发现那个人竟然是知名导演的女儿，于是在虚荣心的驱使下，将这个信息散播了出去。
她会查，但不是今天。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盘桓在江潭心头——她愧对父亲。
有时一言之失，往往招来奇祸。因为发博文骂人而登上微博热搜，虽然不算“奇祸”，对江潭而言仍然是难以应对的突发状况，最糟糕的是，这个状况还将父亲连累在内，父亲身为公众人物，必定要为此作出回应。
江潭知道即便如此，父亲也不会让自己删掉博文，因为上一次父女俩发生争吵之后，江天已经默许江潭保留那篇文章，十几年来，但凡答应女儿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反悔过。江潭继承了他言出必行的品质，既然已经鲁莽地掷下了“不会删除”的许诺，她就不会临阵脱逃。
距离《利刃》上映只剩整整一个月，江天近来忙碌于工作，家都回得少了。江潭不知道他看见这莫名其妙的热搜，会作何想法，会为女儿之前的不听劝而愤怒吗？
网络暴力，可怖如斯。江潭回想起父亲之前所说的话，忽然觉得他对网络的看法并不是落伍的偏见，而是携带了个人感情色彩的真实体验。那令江天无法避开的个人感情色彩，是爱护女儿的父爱。
“爸爸回来了。”江天用和从前一样的语调说出踏进家门时的第一句话，等到江潭放下手机抬起眼眸，他才望着心爱的女儿，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对不起，爸爸之前没有好好听你说，不知道事情有这么严重。”
“是我对不起你。”江潭向父亲道歉，她一时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好，最终还是把“当初应该听话”之类的心声咽回肚子里去，现在说那种话，没有意义。
“你没做错，错在爸爸没有重视。”江天的态度很坚持，他接着说：“我们先解决那个跟踪者的事情，其他的以后再说。”
真的能以后再说吗？江潭原本有些疑惑，看见父亲沉静可靠的双眼，便放下心来。父亲比她更懂得舆论生根发芽、衰败消散的过程，他既然胸有成竹，问题就不会太大。
江天把江潭的手机往里推了推，防止它从桌上坠下来，一边对女儿说：“不要只顾着玩手机，先吃饭。吃完我们再去报案。”
原本已经拿起勺子的江潭听到“报案”二子，不由得怔了怔，低头说道：“不用了。”
“为什么？”江天很有耐心，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来。
“因为‘落月’现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