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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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痛斥学人精”的长微博被一名大v博主转发之后,又相继被多名博主转发,一时之间关注度大幅上升,评论数和点击量也随之暴增,这是江潭始料未及的变化。
江潭的文章引发了一部分网友的共鸣,许多人在这条微博底下写出了自己被陌生人或者熟人纠缠不休的经历,认为江潭骂得爽快,甚至仅仅因为欣赏这份真性情,而果断地成为她的新粉丝。
但江潭同样收到了不少反驳、抗议甚至辱骂的声音,那些人把江潭视作不食五谷、傲慢放肆的娇生惯养之辈,认为她根本不理解底层人们卑微、焦虑乃至痛苦的心态。
江潭理解这些人的思路,她知道自己骂得太犀利了,好像用一柄利剑直刺向一部分人的痛处——他们仇富、嫉妒、猜忌,纵便表现得不争名利,怀中也揣着些不切实际的野心,同时,却又自相矛盾地去咒骂和谴责他们所希望成为的,那类无忧无虑的人。
这些人,必定也都做过学人精,只是程度轻重不一罢了。而现在,他们曾经津津自喜地以为没有人会发现的小动作、小心思,全都被江潭用一篇文章勾勒得清晰又醒目,他们当然要气愤,当然要歇斯底里。
最近网络上流行起一个新词,“柠檬精”,取的是柠檬为水果中最酸者的寓意。“柠檬精”最喜欢酸,这里的“酸”是个动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缩略形式。
坐在计程车上的江潭,被晃眼的日光影响得几乎看不清手机屏幕,但她并没有放弃阅读那些评论,而是每当车子转了方向,她便躲着太阳移动到后排的另一头去,用半开的遮阳伞挡着脸庞,另一只手捏着手机,用拇指向下翻阅。
“博主看上去大大方方的,怎么心理这么阴暗?一个小粉丝崇拜你,试图向你学习,你竟然如此刻薄地骂人家。试问在你的概念里,成千上万追星的人是不是也恶心,难缠、恶臭还肮脏,令人反胃?那些天天被模仿的大明星都没有说什么,你一个小网红反而耍起大牌来了,简直可笑、自作多情!”
江潭格外注意这条微博,不是因为它措辞最难听——其他评论里攻击她和家人、甚至携带私密器官名称的脏污之语比比皆是。她只是觉得,这一条评论的观点最有代表性。
它包含了两个主要意思,其一,我不管模仿别人是不是错的,就算它是错的,很多人都这么做过,错的也就变成对的了。其二,我也不管反对别人模仿是不是你的权利,就算它是你的权利,比你更有资格的人都还没有出面维权,就轮不到你来说“不”。
江潭原本看到“自作多情”这个词有些恼怒,想清楚了其中的荒谬逻辑之后,心情反倒渐渐平静。父亲从小教育她,错的就是错的,永远不可能变成对的,他用的例子很生动——口碑一贯良好的专业导演,忽然拍出了一部剧情胡扯、逻辑混乱的绝世大烂片,在大众的一片斥责和嘲笑声中,有人质疑该导演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指不定是在借着拍片洗某些来路不明的黑钱。
“钱,怎么洗?”彼时的小江潭已经明白事理,只需要父亲解释一些简单的概念,便能像大人一样接受各种用语言描述的事实。
“脏东西才要洗,钱也分干净的,和脏的。”江天望着聪明伶俐的女儿,满眼是宠爱之意:“偷来的钱,抢来的钱,骗来的钱,都是脏的。”
“爸爸你说骗来的钱是脏的,那么骗来的钱用水洗了,还是骗来的钱,就还是脏的。”小小年纪的江潭,就已经懂得用三段论分析问题,只不过那时的她尚不知道,自己的简单思维已经与逻辑学挂上了钩。
“是呀,钱当然不能放在水里洗。”江天坐在女儿身旁,耐心地对她解释:“违法分子们想要把脏的钱变成干净的,就得假装骗来的钱不是骗来的,而是他们自己挣来的。”
“拍电影挣来的!”江潭很快明白了,兴奋地望着父亲,父亲深沉如墨的双眼里,也闪烁着明亮的光。
那明亮而温柔的光,从回忆里延伸,横绝时空而至,带着些似有似无的温度,把江潭紧紧地拥住,让她一时分不清这明媚的力量,究竟来自计程车车窗外的冬日暖阳,还是她被严冬漫卷、却依旧留有一方土地的内心。
车子抑制地前倾,继而后仰,停住了。那中年司机说:“小姑娘,别墅区到了。”
江潭从似幻似梦的意识里清醒过来,她恍恍惚惚地下车,司机已经帮她从后备箱里取出拉杆箱,她颔首道谢,拖着箱子往家门口走。
刚才回忆起的那段往事,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潭捕住了褪色绸带的片段,却丝毫忆不起其余,她便明白,自己终于回想起了些许七岁以前的事,因为那段记忆里,年幼的自己和父亲共坐的长沙发,并不属于眼前这栋十多年来都未曾改装的别墅。
江潭带着家门的钥匙,但她知道这个时候薛姨不是在院子里浇花,就一定是在门口的玄关附近打扫。江潭不打算费力气去掏取提包夹层里的钥匙,而是轻轻地按了两次门铃,等待薛姨开门的工夫,还不忘拿起手机再看两行。
那条负面评论收到了许多回复,点赞数最高的一条为:“只有我觉得,这个女生在炒作自己吗?”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附和:“不是只有你,我也觉得这个仙女潭有问题。”
“就是炒作,很明显的炒作。”
“等着看吧,这个故事迟早会出现反转的。”
江潭被气得发笑,她忍不住转发了第一条说她“炒作”的评论,并且附言:“你错了,我并不需要炒作。”
做完这些,江潭想起自己因为那张桌面摆拍,被人质疑“盗用图片”的时候,也是这样被根本不明白事情缘由的网友们批判,只不过那时,还有一个ID名为“蜗牛托举着两只眼睛”的忠实粉丝维护着她,恨不得替她反驳每一条负面言论,告诉每一个并非江潭粉丝的路人,“仙女潭”是一位多么棒的博主。
江潭后来知道,“蜗牛”骗了她。被骗者向撒谎者发出质问、讨要一个解释,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江潭之前一直这么认为,直到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再次陷入千夫所指之困境,身前却没有了那个无论如何都要出言相护的人……
江潭将这条评论转发出去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之前那种高高在上的“不和他们计较”的宽大态度,本质上只不过是由十万多个“其他人”支撑起来的底气罢了。假设失去了最后一个支持者,江潭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守住那份磊落——恐怕是不能的吧,因为此刻,仅仅是少了一个“蜗牛”,她就忍不住亲自回击诽谤者。
蜗牛托举着两只眼睛,缓慢地向世界投出友好的目光,江潭却因为一个谎言、一个证据并不确凿的猜测,用指尖去戳蜗牛的眼睛。于是蜗牛迅速地把受刺激的眼睛收回去,继而将整个柔嫩的身体也塞回壳里,让那个由钙元素组成的薄脆盔甲,和它一起瑟瑟发抖。
江潭有些后悔问出那句“你是谁”,她知道手指的力气根本无法伤人,也无法消除眼角的鱼尾纹,可这只是对人类而言。也许在柔嫩懵懂的蜗牛眼中,一根轻轻戳它的手指,足以让它失望至极、遍体鳞伤。
江潭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薛姨还是没有来开门。她一边疑惑着薛姨究竟去了哪里,一边从手臂上取下提包,又拉开提包找出钥匙,终于把自己放进了家门。
“小姐,回来了?”依旧是熟悉的五个字,却是从江潭背后传来的,语调也不是贯常的陈述,而是略带着点惊讶之意的疑问。
“薛姨,我爸爸呢?”江潭回身看着薛姨,她并没有过问薛姨是从何处回来,因为每天反复打扫客厅和玄关,是有洁癖的薛姨自愿进行的劳动,而非固定任务。只不过,在江潭的印象里,每天这个时候的薛姨都正好在做相同的事情罢了。
“先生说下午会回来,所以我去买菜。”薛姨笑着仰视江潭,穿轻便棉鞋的脚尖却朝着楼梯的方向,等到江潭点过头、将拉杆箱往鞋柜那边移动的时候,薛姨则很迅速地换下鞋子,拎着已经褪色的布包上楼去了。
厨房在一楼,放着清扫工具的那个卫生间也在一楼,对于薛姨刚进门首先上楼的行为,江潭有些不解,因为印象中的薛姨从不在上午时间打扫江潭和江天的卧室。
江潭旋即不再思索这个问题,因为另一件事取而代之——她想跟父亲谈一谈,网络、社交、谨言慎行……谈什么都好,他们必须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