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里,江潭保持更新微博,虽然内容并不是很有新意,但粉丝数竟然增加了几千名之多。
从会面地点返回宿舍的路上,江潭收到了一条微博私信消息,她心下一惊,连忙划动手机屏幕去查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由符号组成的ID,信息内容是:“业务范围:微博极速转发点赞万起,排名粉(大幅度提高微博排名)580元/万加薇杏tnn220您身边的微博营销大师,D宝宝【举报双封】招代理永久优惠。”
胡乱使用的标点符号和用来躲避检测的错别字,让江潭看得心情烦闷,她随手点进这个微博粉丝贩子的个人主页,点击右上角,再点击“加入黑名单”和“投诉”。
页面上弹出了“提交成功,我们将尽快受理”,江潭的心情才变得愉悦了些,她退回到聊天界面,看到那条广告里格外醒目的“举报双封”四个字,不禁勾起嘴角。
这种谎话,能威胁得到谁呢?江潭有些刻薄地暗笑,她就是毫不犹豫地举报了,并且非常确信,自己作为一名有影响力的网红,不可能因为举报一个小小的贩子而被封号。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情,岂不是说明微博官方与小小的贩子相勾结了?
微博,中国最具流量的公众平台之一,口碑传遍世界,当然不会连保护举报者都做不到,更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落下“泄露用户隐私”的愚蠢把柄。
至于所谓的“微博营销”,江潭从不相信这种歪路,她认为虚假僵尸粉堆积出来的“假网红”和真正的网红相差甚远,网友们一眼便能够识别。
信息时代,想出名的人很多,求名而不可得的人也很多,许多人因而陷入了误区,以为蛊惑着大家去追逐、崇拜和仰望的,是那一串串骇人的数字,却忽视了支撑起那些热闹庆典的实力和深谋远虑。
江潭不懂营销,也不喜欢猎奇,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更知道自己可以分享给别人什么——热爱、乐趣、还有向往,是这个时代比财富更有价值的东西。她从从容容地拥有着十多万名粉丝,真实,就是她支撑起网络人设的筹码。
江潭的思绪飘得太远,以至于直到第一任校长的铜像映入她的眼帘,她才想起自己边走路边看手机的目的是什么。
江潭首先查看“落月”的主页,最新的动态仍然是前天发布的那张旋转口红架的照片,没有任何新的内容。
女性,二十岁左右,用右手书写的左利手,惯用刀叉,普通,有吸引力,而且正常……
这些字词伴随着易铭那阴哑的声音不住地出现,盘旋在江潭的脑海里。她,到底是谁?
按照目前的人物画像,神秘莫测的“落月”,不但要符合上述条件,还必须是一个住在物流便捷的地方、经济条件富足、推理分析能力可能极强、可能掌握着极强的计算机技术的边缘型人格患者。
“落月”是“废物”,还是“蜗牛”?抑或两个都不是?
想到“蜗牛”,江潭便回想起自己刚刚看到有一条未读私信消息时的心情,紧张、惊怕而、却又隐然地期待。
“蜗牛”依然没有回答江潭的问题。
当下的状况让江潭心生一种错觉,“落月”也好,“蜗牛”也好,都是全息游戏里有着不同装束和台词的NPC罢了,她们已经消失了,像沙子聚成的塔一样被风推走,飞散,湮灭,不复存在,不会归来。时光,仿佛被重置成一切开始之前的样子。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江潭很清楚这样一场局绝无可能不了了之,“落月”一定会带着新的惊喜或是恐怖,再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会有结果的。冬去春来,她总会等到那个或是好、或是坏的结果。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没有出太阳。气温一周比一周低,因为真正的寒冬尚未开始,现在的湿冷气候像一辆大巴车,毫无停滞地朝深谷俯冲下去,唯恐不能在二月之前到达谷底,给这一年的时节变换留下一个“不够到位”的遗憾。
江潭回到宿舍的时候,恰恰是晚餐时间,通常在礼拜五的这个时候,单晓筱还没有回来,而路离离已经走了。今天也不例外。
江潭注意到单晓筱的桌面依然如往常般地乱,是东西少却毫无章法的那种乱,她的椅子靠背上也依旧挂满了衣服,这些衣服总是在椅子背上和单晓筱身上之间,两点一线地变换着位置,却只有等到换季的时候,才能进衣柜休息大半年。
江潭曾不止一次地对这种景象表示担忧,她认为如果杠杆原理在这张椅子上生效——那些衣服终于用它们的重量撬翻椅子,单晓筱将要付出的劳动,远远大于每天随手挂一下衣服。
江潭担忧的结果,和她抱怨窗帘难看的结果,完全相同。
后来江潭知道,有一种现代病叫做“拖延症”,患者完全能够理解道理,只是作出改变对他们而言是件难事。于是江潭不再强求,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江山易不易改她不知道,但她确实想通了,单晓筱“粗糙”的个性,和她自己追求精致的习惯一样,是不会被外物扭转的。
即便在最忙碌或者最沮丧的时候,江潭也没有忘记过化妆、护肤还有整理桌子。
江潭注意到,昨天的那些面包和糕点依然在单晓筱的桌面上,只是被挪了位置,其中少了一罐玻璃小罐包装的盒子蛋糕,大概是被单晓筱塞进包里、当作了早餐或者晚餐。江潭能够记住的只有那罐蛋糕,因为她是在回到宿舍的灯光下,才发现路离离把另外一罐蛋糕也装进袋子给了她。
盒子蛋糕是蓝莓味的,江潭当时的想法是,自己和路离离一起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已经尝过了同一家店铺的豆乳口味蛋糕,她对蓝莓味的喜爱程度不及豆乳,又觉得这两款蛋糕口感应该相差无几,顿时完全没有了再吃一个的兴趣,于是将这个装着甜品的小小的玻璃罐子也搁在单晓筱的桌上。
江潭回到自己桌前,开始查看微博以外的其他社交软件。她先打开QQ,班级群和年级群里,有几条动员学生竞选特优学业奖学金、发票观看由学校社团排演的剧目之类的通知消息,与江潭关系不大。“‘破解’计划”群组里也没有新的消息,易铭和雅济在会面后有另外的安排,而应照没有重要事情要说的时候,从不出现在社交软件上。
但江潭收到了几条微信消息,她有些惊讶,因为自己很少使用这个软件,在她的印象里,微信更适合严肃的交谈,比如建立主题为会议、办公的讨论组。
两条信息是单晓筱发来的,一条是一个大白鹅脸红的表情包,另一条是短短三个字:“谢谢你。”
江潭抿唇笑了,并非是笑单晓筱所用的表情包,而是笑自己昨天放面包时,产生的那个“在桌面上留张字条”的荒谬想法。
江潭有时候认为自己是走在时代前列的女性,对新型媒体了如指掌,和上世纪那些烫发穿比基尼的时髦女郎一样,有时候,却又好笑地发现,自己总是忘记身为现代人的事实,把复古主义的形式感,和现实生活的优雅得体弄混淆了。
于是江潭也简简单单地回复三个字:“不客气。”
另一条消息的发件人昵称为“Runaway”,江潭点开之前思忖了片刻,终究没有回想起这个“Runaway”是谁,只好先看看消息内容。
“Runaway”:“我也住在附近,你知道的。有时间一起出去玩吧?”
江潭向上翻看聊天记录,注意到添加好友时间是大一那年的九月份,想起原来“Runaway”是路离离。初来大学的某一天,廖萱组织七楼的女生们围坐在公共客厅的小餐桌旁,自我介绍,互相认识,江潭就是在那个时候和大家加上微信好友的。
从全国各地的高中来到这儿的女孩们,彼时都未曾想到,大学的人际关系竟是如此的成人化,与中学生之间完全不同。七楼女孩们的那次齐聚,是至今的最后一次。
路离离三年来都没有变更过微信头像和昵称,当年加好友的时候,还用她那很有特色的含糊声音,向大家解说这个昵称的意义——Runaway,就是逃离,不但寓意着突破现状、打破桎梏,还谐音她名字里的“离”字,好记。
江潭想起这件事,不禁觉得很是惭愧,她的记忆力总是这样时好时坏,像一条隔一段就褪色成透明物的绸带,真是一点儿也不争气。
江潭立刻为路离离添加了备注名,顺便将廖萱和许知落的微信号也找出来,用真实姓名为她们进行备注。
“好呀,周末怎么样?”江潭回复路离离的时候,想起的却是单晓筱,江潭没有忘记那个“有空一起逛街”的约定,但是对于单晓筱什么时候有空、怎样才算有空——比如在图书馆学习到深夜后回宿舍刷剧的那种时间,能不能算作空闲,江潭心里并没有确切的概念。
退出微信后,江潭再次打开微博,依然没有新的私信消息,评论数和转发量,却在短短一小时内增加了许多。
一名有影响力的大V博主转发了那条“痛斥学人精”的微博,并表示会关注此事。
江潭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兴奋或者慌张,她单方面关注那位粉丝量高达千万的博主已有多时,如今被对方真正地“关注”了,却并没有被偶像临幸的幸福感。江潭生性不爱崇拜名人,欣赏,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果然,痛斥、暴戾、愤怒……这些负面情绪的发泄,才是网络世界持久不衰的关注点,“落月”事件发生了这么久,江潭的桌面摆拍已经被淡忘了,咖啡杯上的刻字、国金中心的旋转扶梯、透明材质的口红架……没有几个人会记得这些细节。
但那篇充斥着刻薄言语的长博文,依旧吸引着粉丝和路人的眼球,每天都会赚来一些转发量、一些评论和几千次点击,它好像一篇有魔力的传世名著,又好像衔着禁果的蛇,诱使人们一顺儿地读下去,从“你很恶心,难缠、恶臭还肮脏,令人反胃”,一直读到最后的单词“Scheiße”——德国人惯用的骂人措辞。
江潭端着牛奶走回宿舍的时候,神思依旧飘荡在那条微博上,险些又和刚刚走出703宿舍的廖萱相撞。
江潭有些懊恼,自己每次和廖萱相遇时,都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恐怕会给对方留下一个脑力不佳的坏印象。
不过,廖萱似乎并没有想那么多,依然很大方地向江潭打招呼,随后主动地往侧面避开,让端着东西的江潭先通过狭窄的过道。
“江潭。”廖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时江潭已经把空着的手搭在了门把手上,但她依旧回头,等待廖萱说出叫住自己的原因。
“江潭,”廖萱依旧微笑着,声音里却透着轻微的窘迫,显然不确定向江潭打听事情,是不是一个好选择。她问:“请问,你今天见过知落吗?”
“你们不在一起?”江潭脱口而出,随后便后悔了,明明昨天路离离告诉自己,许知落和廖萱在闹矛盾的,明明前天晚上自己还亲眼看见,703宿舍的氛围不太对劲的……谨言,慎行,自己怎么就是做不到?
“她这两天状态不好,独自在外面呆到很晚才回来。”廖萱解释了两句,似乎是察觉到江潭眼里的好奇,于是接着说下去:“好像是因为她的姐姐。”
“姐姐?”江潭不自觉地轻声问出,她原本以为自己虽然与室友们关系不熟络,对每个人的基本情况还是清楚的,现在急急地回想,却完全不记得有人曾透露过,许知落有一个姐姐。
“知落和她姐姐很亲近,每个礼拜都在宿舍里通电话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廖萱主动地回答江潭的疑问,并没有半点遮遮掩掩的意思:“前天她去外面打电话,回来就变得很崩溃的样子,也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这样啊。”江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猜想许知落应该是遇上了什么家庭变故,需要一些独处时间来恢复。想到这里,江潭把注意力放在廖萱身上,不由得疑惑起来,为什么许知落迟迟不归,廖萱要因此而焦急呢?
江潭原本以为,许知落和廖萱的关系,就像微博上“废物”与“仙女潭”的关系一样,是内向者对开朗者的依赖,是强大者对弱小者的慰藉。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开朗能干的廖萱,同样关心和在乎着怯懦的许知落,从不厌弃,也从不看低。
廖萱似乎又猜到江潭的疑惑,坦然地解释自己焦急的原因:“她昨天就没有喝药。知落来南方上学以后,身体突然寒凉得厉害,每天都得喝中药调理。叔叔和阿姨还来过一次,叮嘱我多照顾她。”
江潭忽然想起,七楼的小厨房里总是有股淡淡的、涩涩的气味,她之前没有十分在意,因为那味道并不难闻。现在,她总算知道它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