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软件开发的人，都这么厉害吗？”江潭听完关于“大虾码字攻击文豪创作”的整个推论，仿佛被引进了一个她见所未见的新世界里，不由得发出感叹。
应照尝试着纠正她的误解：“不是，研发和破解是两回事，真正的开发人员通常对攻防技术了解得并不深入。”
“那就是说，文豪创作这个工具本身，也存在明显漏洞？”易铭更感兴趣了。
“我认为不是这样。大虾码字的研发团队并没有直接攻击文豪创作，而是雇佣了对破解技术更专精的黑客去做这件事。”应照说出自己的看法，却并没有继续谈论文豪创作团队的技术水平，而是简单地转述了一遍新闻内容：“公安部门正在查具体的渠道，但还没有什么结果。”
江潭问道：“为什么会查不出来呢？”
“我的猜想是，这些黑客应该是通过暗网和雇主进行交易的。”
“就是传说中那个买卖毒物、直播虐杀活人的暗网？”江潭想起她曾经在微博上看到关于暗网的恐怖内容，还知道后来有一部惊悚电影《解除好友 2：暗网》，也是以此为题材拍摄的。
“暗网不是一个网站，而是对所有不能直接被搜索到的Web站点的统称。”应照继续解答江潭的疑惑，他这样说明：“网上流传的那个恐怖网站如果存在，可能确实是暗网站点中的一个。不过我并没有进入过那种……嗯，变态程度的地方，浏览过的几个暗网站点，都只是违法分子们搭建起来进行各种交易的平台。”
“你去过暗网？”江潭愈发地崇拜眼前的男生。
“其实并不是很复杂……暗网和普通站点的区别，只是不能用搜索引擎搜到而已。”应照被江潭问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慌乱地举了几个例子：“其实，多数站点的内容也没有那么惊悚，大部分帖子都是买卖个人信息、违禁资源、盗版书和盗版软件之类的。”
易铭直起身，以指节轻敲桌面：“我大概明白了。黑客们都在这种隐蔽地带接活儿，就算事情败露了，公安机关也很难追查到他们。”
一直安静地聆听着的雅济忽然问：“既然你一直知道文豪创作崩溃的原因，刚才得知稿子还能找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得很高兴，那么你刚才到底为什么……呃，那么歇斯底里呢？”
雅济话音刚落，江潭和应照也齐齐地望向易铭，显然，大家都对易铭情绪起伏不定的缘由十分好奇。
“我是因为稿子丢了才痛苦吗？”易铭以拳捶桌，露骨的指节碰撞桌面处，被挤压得泛红，雅济见状眼底一惊，她连忙去握住他那只手。
“不，你们并不理解我的痛苦。”易铭任由一只手被雅济拉去，痛心疾首地自问自答：“我是因为那个老头，就连那老不死的东西都说我的稿子破破烂烂，掉水里他都懒得捞。”
江潭思索了半天“那个老头”所指为谁，才豁然忆起，原来易铭骂的是他梦中的稿子神，在梦境里，那位高高在上的神确实说过“破破烂烂”之类的话。
“我推荐给你的心理学入门经典，弗洛伊德的著作《梦的解析》，你一直说看不进去，不肯读。”雅济的语气既无奈又嗔怪，她忍着笑意安慰易铭：“那你就先听我说。根据精神分析理论，梦不是偶然形成的联想，而是压抑的愿望。平时有些意识里的东西，由于某种原因无法抒发就会被压抑到潜意识，而这种压抑并不会遗忘，而是会通过梦境上升到意识层面。”
“所以稿子神，也是我潜意识里的愿望？”易铭居然在认认真真地听。
“也可以理解为，稿子神就是你。不是稿子神说你写得破破烂烂，你写得也并不破烂，而是你在潜意识里产生了这种想法，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就算把稿子找回来了，也没有出路。”雅济进一步解释，又强调道：“但是，稿子神是不存在的，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而已。”
易铭闻言沉默了良久，最终吐出四个字：“你说得对。”
江潭没有读过《梦的解析》，却忽然因为雅济的短短几句描述，而心生万千感慨。外表潇洒疏狂的易铭，内心同样蛰伏着焦虑、迷茫等常人皆有的情绪。此时此刻，江潭眼中的易铭不再是那个不羁的怪人，而是一个对写作满怀热爱，却又怀才不遇的年轻写作者。
毕业后选择全职从事写作、笔耕不辍却屡屡遭拒，而且至今尚未有作品出版的他，所体会的苦闷，并不是在校读书的大学生们的小小迷茫所能相比的。
毕业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它通向未知的世界，更是湍湍急水旁的跳台，已准备好和尚未准备好的年轻人们一齐跃下，有的人被冲刷成重而圆滑的鹅卵石，有的人被迫化身茅草随波逐流，也有少数人终于逆转形势，会当击水三千里。
江潭心想，父亲江天就属于最后一类人，既能在灯光下笑傲人生，也有余暇陪伴和呵护所爱之人，父亲生活得很有尊严，这是她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人们都说，青年是生涩，中年是成熟，但江潭之前从未想过，在生涩和成熟之间的几十年里，走向稳重和从容气度的道路上，一个人究竟要经历些什么。
这条成就了无数人的成长道路，同样造就了无数个无数的平庸者的麻木。年轻人们唯恐成为其中之一，所以愁，所以苦，所以渴望着功成名就、幻想着年少有为。
易铭又说：“确实，写作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没有什么路是好走的，每条路上都挤满了人，每个人的前面或许都有更强的人。”江潭忽然有感而发，冷静而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是相对而言，适合自己的路，最好走。”
“你是有写作天赋的人。只要写得好，总会被看到的。”雅济连忙顺着江潭的意思说下去，并且罕见地说了几句带着强烈胜负欲的话：“在这个领域里，虽然强大的对手很多，但是名不副实的作家也很多，他们或许更擅长个人炒作，或许名气已经足够大，但是水平实在是与你相差甚远。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取代他们中的某个人，被所有人看见。”
“好啦。”雅济似乎也觉得自己出言不逊了些，脸颊微微发红，她抢在其他人插话之前，迅速扭转话题：“易铭，大家今天是来商量‘落月’的问题的，却因为你的迟到，反而变成帮你想办法解决丢失稿子的状况了。我们已经聊了一个小时了，是不是该言归正传一下？”
“易铭你不用太愁，想想看，我几乎天天被一个学人精纠缠，是不是比你惨多了？”江潭是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出这句话的，但她其实心里并没有底，痛失十八万字的易铭，和被“落月”追着欺负的自己，究竟哪个人更悲惨，还是个有待商榷的问题。
“是，是！”易铭的一双深目顿时又有了神采，他脱口而出，也不知是在回应雅济的号召，还是在承认“江潭比他惨”这个观点。
也许是自知有失，易铭很有“将功抵过”意味地首先表示：“那么我先来说。”
于是讨论进入了易铭的个人汇报环节，易铭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人物画像”进展，讲得环环相扣、酣畅淋漓，简直让其他人插不上哪怕一句话。
易铭对“落月”的主要发现如下：
“落月”是女性，且年龄为20岁左右。判断依据是，在一家没有座椅，只设有坐垫的日式料理店里，“落月”拍摄照片的角度很平直，镜头离桌沿很远，这说明“落月”采用了一种上半身靠后而且较低的坐姿，即鸭子坐，这种坐姿通常只有柔韧性良好的女孩才能完成。
此外，“落月”独自一人可以获得各类酒品、进出各种限制性场所，说明她已经成年。但是，“落月”又很了解各种新兴的咨询、购物渠道，这说明她年龄不会太大，在互联网世界的阅历却不浅。
那张在商场的砂锅粥店铺附近拍摄的照片里，拍摄者正对面的墙壁有微弱的反光作用，虽然并没有照出“落月”的外形，却隐隐约约地反应出了“落月”当时所站立的位置——距离墙壁第五块砖，而墙壁上的倒影里，“落月”的头顶大概在两块半砖左右的位置。
易铭后来亲自去那个位置进行测试，由于不能确定“落月”当时穿了什么样的鞋，他大致估算出，“落月”的身高在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间。
易铭还推理出，“落月”也是一个习惯用右手书写的左利手，她生活条件优渥，能够熟练地使用刀叉。从照片里意大利面的状态即可看出，如果“落月”不能灵活地使用叉子卷起整根的意大利面来食用，碗中剩余的面应当长短不一，且更加凌乱。
“等一等，你‘画’出的这个人，不就是江潭吗？”雅济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提出质疑：“我觉得不会这么巧，‘落月’刚刚好和江潭有着一模一样的特征。会不会，是我们都落入了‘落月’的圈套，在现实生活中也完全模仿江潭，只是‘落月’计划的一部分？”
江潭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比如，‘落月’早就料到我们会推理到这一步，所以故意伪装成一个身高和我差不多、二十岁左右的女生。”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落月’有这么聪明，但我还是认真地考虑了你们所说的可能性。”易铭连连摆手，显然，他已经将‘落月’在现实中也模仿江潭这种假设排除掉了。“但是，一张关键的照片告诉我，完全不可能。”
“哪一张？”江潭和雅济异口同声。
“国金中心，在排长队的招牌前面拍摄的那一张。”易铭说话的时候，另外三个人纷纷拿出手机，在“落月”和“仙女潭”的微博主页里寻找那张照片。
“在那张照片里，我发现了‘落月’最关键的个人特征——普通，有吸引力，而且正常。”
应照微微皱眉，显然并没有听懂这些奇怪的表述：“什么是，普通，有吸引力，而且正常？”
“一直以来，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请大家想想，假设‘落月’全知全能，不但能买得起无论多么贵的东西，还可以改变自己的房间陈设，改变自己的外形外貌，改变自己的地理位置……那么，有什么事情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的呢？”
江潭苦苦思索，却一无所获，只好等待易铭自己说出答案。
“是别人。‘落月’再聪明，再全能，也不能改变别人的做法，不能改变旁人的眼光！”每一次吊足了听众的胃口，才乐滋滋地揭晓答案的时候，易铭都会露出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而我们一直忽略的因素，就是照片里路人们的眼光。”
经易铭这样一提醒，江潭连忙低头划动手机，去观察“落月”发布的每一张拍摄于公共场所的照片，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那些路人有的对拍摄者视而不见，有的则露出匆匆一瞥的神情。总之，“落月”拍照的时候，路人们的反应，和江潭拍照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易铭接着说下去：“可以肯定的是，‘落月’绝对不是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如果是一个女装大佬在假扮女性，或者是一个矮子踩着恨天高，又或者是一个右撇子在用左手别别扭扭地吃饭，路人一定会露出更加惊讶的神情！同理，‘落月’拍照的时候，采用的一定是正常而自然的姿态，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某种扭曲的姿势拍照片，其他人一定会把她当疯子看的。”
“但是，‘落月’又具有一定的吸引力，因为好几张照片里，都存在盯着镜头看的路人，而且这些特意看‘落月’的路人大部分都是男性。”
易铭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些路人的目光并不惊讶，反而更像是带着欣赏、赞许一类的情感，这说明‘落月’虽然又普通又正常，但是打扮得体，容貌也不差。”
“绕了这么一大圈，依然像是在描述我。”虽然易铭的分析逻辑缜密，江潭对最终的结果仍然感到失望。原来，“落月”并非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只是一个看上去跟她差不多的普通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