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岭保护区的清晨，岚雾散去，山雀啁啾，唱成一首轻快的协奏曲。初夏的日光，丈量参天大树，湖边波光粼粼，草木蓊郁，如同神的一滴泪，于睫毛将落未落。
出发前，在宾馆门口，齐齐排好站队的学生们都兴奋而期待，嘉语恍惚之间以为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野外考察时的样子。
她给学生们再次强调了一次安全问题，正当她在说着的时候，苏教授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嘉语明显看到几个女同学眼神变得兴奋起来，她狐疑地转身，正准备跟苏教授打招呼，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给同学们介绍一下，这你们算你们师兄了，以前15级的学长，叫廖东，从X大做交换生回来的，这次也跟咱们一起去野外啦，你们可以跟他好好学学。”苏教授脸上掩不住地赞誉，加上几个女生窃窃私语，嘉语听到女孩子们按捺不住的语气，“他好帅啊，真的是学长吗？”
“我听过他呀，很厉害的。”
四班的班长就站在第一排，她碰了碰嘉语，“嘉语姐，你也是15级的，认不认识他呀？”
嘉语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出汗，大脑一片轰鸣，他逆着光站在那里，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左侧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几乎让嘉语一头栽了进去。
“大家好，我是廖东，今年刚毕业，回国准备创业啦，需要一点样本，今天承蒙苏老师不弃，就跟大家的路线一起走了。苏老师也带过我野外考察，大家也要多听多看多学习啊。”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带着轻快活力。
嘉语眼中的廖东，少年的轮廓褪去，在学生面前也有了成熟学长的样子，只不过露出的虎牙还是让嘉语一下子回到了当年。
“嘉语姐，你认不认识他呀？”四班班长又碰了碰嘉语，嘉语这才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她侧头小声说，“是我同学。”
廖东早看见嘉语，女孩儿刚才是背对着他站的，对学生训话，声音还是跟以前一样软，没什么气势，不知道学生听不听她的。
转过身来发现是他，竟然呆在那里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眼眶红红的，看起来有点可怜。
他本来想打个招呼，但看着嘉语躲闪目光的样子，想，这都老同学了，还装不认识啊，于是上来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也不说话打招呼，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嘉语和学生们此刻跟着苏教授，徒步在虎岭山区里。苏教授打头，旁边还跟着李师兄，和廖东，边讲解，边让两个人说。
学生们也听得认真，拿着野外手记本写的飞快，只有嘉语，不用听岩石什么节理，背斜什么走向，她只是看着廖东在前方的背影，心里的激动就没有平复下来过。
班上有几个不爱学习的男生也没凑到前面的去，在后面插科打诨，被嘉语看见，“你们好好去听讲，回去可是要写每天的记录和总结报告的啊。”她赶紧劝。
“嘉语姐，我们挤不进去啦，一会儿借同学笔记抄一下也是可以的啦。”这个男生长的还挺帅，挑染了一撮红发，身上穿着一件supreme的T恤，脚蹬一双限量版球鞋，苦兮兮地跟她撒娇，“嘉语姐，我们还要多久回去啊，我走不动啦。”
嘉语看了一眼他的鞋，笑了，“野外考察不能穿这种球鞋啦，很硬，走不了太久的路。”
“可是好看嘛。”男生瘪着一张嘴，像只气呼呼的鸭子，嘉语用手中的花名册拍了拍男生的肩头，“好看重要还是脚重要？明天回去换一双舒服点儿的鞋子，我出发前就跟你们强调了，真是不听话啊。”
“我带的都是这种怎么办啊？我的脚现在就很疼，估计磨破了，嘉语姐，明天能不能请假啊。”男生眼珠骨碌碌一转，想了个偷懒的主意。但嘉语冲他温柔一笑，“请假超过半天，成绩就作废了哟，明年还得跟着下一届实习。”
男生哀嚎一声，嘉语看他这样，又说，“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些鞋垫，就怕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崽子，穿了不合适的球鞋来，鞋垫比较软，垫上好歹能舒服点，我这里有好几个码的，你脚多大，我下午把鞋垫给你。”
“嘉语姐你也太好了吧！谢谢嘉语姐！我也想要鞋垫！”
“我也想要！”
“我也是！”
……
几个男生都跟嘉语要了鞋垫，她答应了，又把这几个人赶到苏老师那边去，看着学生们活力无限的样子，本来很疲惫的身体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已经临近中午，日头正盛，嘉语被太阳晒得浑身发软，头又开始疼，耳朵里嗡嗡的响，自己昨天就不太舒服，今天进虎岭保护区后，被太阳一晒，好像有了中暑的前兆。她赶紧从包里拿出药来，避着学生偷偷吃了一颗。
虎岭天黑早，于是为了节约时间，中午就不出保护区了，师生都带了干粮，简单吃一点儿就要开始下午的安排。
嘉语在一旁喝了点水，不太想吃。
吃过饭，她安排学生在林中的空地休息半个小时，又细心叮嘱大家都喷上花露水，又到苏教授那边，问她有没有缺什么。
她还没走到那边，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天旋地转，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是廖东揽着她，没让她晕倒在地。
“哟，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晕了，中暑了？”苏教授有点尖利的声音响在耳畔，嘉语皱着眉，想说什么，才发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头晕的要命。
“苏教授，嘉语可能是中暑了，我扶她去那边休息一下。”嘉语的角度只看到他的下颌和攒动的喉结，鼻尖闻到熟悉的洗衣液味儿，轰鸣的耳膜好像也安静下来，她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
廖东给她拿了藿香正气液，看她喝下后皱着秀气的眉，又从兜里摸出一块儿有点化的牛奶巧克力，剥了糖纸塞到她嘴边，像是在哄她，不自觉带了宠溺的语气，说着，“苦也不知道说，吃颗糖就不苦了。”
他刻意压低嗓音，怕那边休息的同学们听到，但传到嘉语耳朵里，如泉水击碗，温柔慢慢包围上来。她发现自己还被他虚虚的搂着肩膀，似乎是怕她再晕过去。
她小声说，“谢谢。”
廖东的指尖拂过她的鬓角，似乎是想替她挽起那一缕头发，但是手伸到一半还是偏了过去，假装不经意地落在她肩头，拍了拍，“嘉语，几年不见，还跟我客气了。”
不，不是。
我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就离不开你了，一颗心都去了你那里，如鲸向海，似鸟投林。
我甚至想抱着你，就像刚刚你抱了我一样。
可是这些话，嘉语却没办法说出来，她只是轻轻牵起嘴角，掩饰自己的失态和激动，“廖东，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这下没办法装不认识了，却跟他如此干巴巴打招呼，她之前在后面和班里的几个男生有说有笑，廖东心里莫名有些酸。
“嘉语，你有点中暑了，要不然下午不要跟队了吧，我陪你回去吧。”他看着她苍白的脸，担心压过心里的酸意，她带了防晒的帽子，鼻尖却遮不住，被晒红了一块儿，看起来尤为可怜。
“没事的，我下去不方便，再说你不也是有事情才跟着进保护区吗？别耽误你了。”
嘉语赶紧推拒，苏教授可不会让她下山，再说了，这群学生的安全还要她负责呢。
廖东也没跟她犟，就是下午的时候，一直跟嘉语走在队尾，有好几个女生在前头边听苏教授讲解，边频频回头看他们，四班班长还偷偷冲嘉语挤眉弄眼，嘉语无奈地笑了笑。
在身边跟她同行的男人似乎生来就是发光体，吸引着人的目光，当年读书的时候就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更不用说毕业以后，更成熟，更从容了。
他一直走在嘉语身边，遇到过不去的小路时，会拉嘉语一把。他的手心出了一点汗，在拉嘉语之前会细心在T恤的下摆擦一擦。嘉语握着的是，干燥却滚烫的手。
“你，这几年怎么样？以后都准备在国内发展了吧？不走了吧？”嘉语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她早就想知道的问题。
“还以为你一直不会主动跟我说话呢。”廖东侧头看嘉语，“我很好，回国开了个岩心测试的公司，这次进保护区，主要是要取点样本，没想到碰巧遇到了苏教授带野外考察，你又是助教。可真的太巧了。”
是啊，真是太巧，嘉语想，莫不是我花光了所有的运气，才一次次被命运安排重逢。
他自从出国后，就不怎么用微信了，微博也只是发一些在国外玩的风景照，她从别的人那里只能听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回的国。
而现在，却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令她措手不及，她带野外实习，穿着并不好看的运动服，也没有化妆，就这样见面了，自己还毫无形象的晕倒了。
“我只是，高兴。你回来了，真的挺好的。”嘉语听着他埋怨自己不说话，立刻冲口而出的高兴二字。
嘉语脸颊微红，不过她低了头，又带着帽子，不担心被他看到。
“以后可有的累了，你留校当助教，这帮小屁孩，挺让人操心的吧。”
“还好，环境挺单纯的，就是事情太琐碎，很多方面都要照顾到，睡觉手机都不敢静音，就怕学生晚上有点什么事儿。”
嘉语声音软软地跟他说工作上的事情，廖东知道嘉语性子绵软好说话，但做事认真，是个宁可自己吃亏，也是要好好完成工作的人。这次她跟着野外实习，别的班都有两个助教，而苏教授却只带了他一个，廖东看出一些不对的地方，又不好直接问嘉语。
“可惜当年毕业没有回来和班里一起照毕业照啊，连咱们学校学士服都没穿上，太可惜了。”他转换了话题，两个人好歹在B大做了同学，聊起大学时期的事还仍旧历历在目，他说起毕业时的遗憾。
他去国外交换三年，与国内是3+3模式，嘉语他们毕业时，自己却是在X大的第一年，忙的要命，没办法回国和班里一起拍毕业照，还挺遗憾的。
“我可以和学工处老师说一声，借一套学士服，趁着快放暑假，人也不多了，你……”嘉语看他说起没有拍毕业照时眼里划过的黯然，想了想自己似乎可以帮帮他。
“我需要我需要，至少想穿着学士服在大门处拍个照吧。“没等嘉语说完，廖东兴奋地打断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如果有尾巴，大概也是甩起来的。
嘉语看他这个模样，也展颜一笑，弯弯的眼睛里似有星光坠落，令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那好，等野外考察结束了，我回去帮你联系一下。”
“好啊，谢谢嘉语。”
烈日当空，学生们都在前面听教授讲解，而韩嘉语和廖东在队伍最末，聊着往事，眼前是干涸的河滩，裸露的石头，无人涉足的荒凉之地，嘉语心里却开满了玫瑰。
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前面传来苏教授讲解的声音，若隐若现，她说，堰塞湖形成的时期，距今已经几百年，曾经这里有一次火山活动……
从太古界到中远古界，岩石走过几十亿年的变迁，陆内造山，海内成岩，树叶变成化石，二叠系二百五十万年的时光，沧海变桑田。
而他陪她走过这些的今天，短短一日，却仿佛世界在倒退，人类都存在于虚空。
只有韩嘉语和廖东，才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