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扶着他走向走廊尽头的电梯,容子期比她高大许多,此刻垂下头歪在她身上,白皙的脸上浮起潮热的红,呼吸全部喷在她耳畔,淡淡的酒气氤氲。
电梯门叮的一声关上,一直乖乖不动的容子期突然站直了身体,他看似瘦削,但是气势迫人,钟韵只觉得自己也被他身上的酒气熏的醉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容子期已经扣住她的下巴吻了过来。
钟韵幻想过她的初吻应该是什么样的,或许是在容子期送她回来的傍晚,街道跫音遥远的响在耳畔,金色的余晖落在他的发梢上;或许是在容子期带她兜风的夜晚,车开到无人的海港,远处闪烁的信号灯,海风的腥气被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所覆盖;或许是在她告白后,他的手穿过她的长发,轻轻揉弄,给她一个温柔的亲吻。
而现在这个亲吻却令她轻轻颤栗。
容子期似乎是很满意她的反应,游刃有余的笑。
这令她最后一丝恐惧都消失了,脑子里炸开的烟花,似乎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容子期是难以捉摸的雾气,是若即若离的风,她明知爱上他是将自己放在火上煎熬,也甘之如饴。
钟韵被他这幅游刃有余的样子刺激到,她在他耳边说,子期,抱着我。
电梯门打开时,钟韵的外套被留在那个电梯里,容子期说,你别招我。
钟韵想,就这样吧,我想靠近他,这是离他最近的时候了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脱离了她的想象,容子期眼里复杂的情绪翻涌,一闪而过的爱怜,痛苦,还有后悔。
钟韵感觉他满身炽热的血就要凉下来,就会变回对她敬而远之的容子期,很多决定是一瞬间完成的,她伸出了手臂。
但是她感觉容子期轻轻推开了她。房间里空调开的很低,最后一块遮羞布,是被钟韵自己揭下来的。屈辱的泪水很快涌出来,羞耻,难过,她感觉有什么在身体里碎掉了。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是她生来从未体会到的。
容子期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从半支烟回来,她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场以花团锦簇开始却惨淡收场的梦。
钟韵回家后,奶奶发现她的不对劲,抓住邱栩一问,根本无法狡辩,得知她去了半支烟。“奶奶,我喜欢上了容子期。”索性破釜沉舟,钟韵在奶奶怀里哭着说。奶奶的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如同每一次钟韵伤心时给予的安慰,温柔且力量。
“韵宝,你可知你今年多少岁?”
“虚岁十八。”
“你可知容子期今年多少岁?”
“三十。可是……”
“奶奶并不是觉得你喜欢错了人,容子期是容家优秀的后生,但你与他相差的时光却是事实,你错过的过去,未来也没有办法去弥补。”
“什么意思。”钟韵看着奶奶,她想,只要她想,只要他愿意,她就能长长久久的喜欢他。
奶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韵宝,放弃吧,你会遇到更值得喜欢的人。”
钟韵那夜是哭着在奶奶的怀里睡着的,醒来就是新的一天。那一夜的屈辱和羞耻,只换来一句对不起,他容子期凭什么。
开学钟韵就高三了,她迟来的叛逆期好像终于到来,钟家小公主周围本来就不缺人,她想要玩,自然很多人作陪,一个接一个的局,那天邱栩陪着她在‘皇后大道东’,喝一杯金汤力。
钟韵拿出一支万宝路双爆,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点燃,闪烁的火光和袅袅的烟模糊了她精致的眉眼,这几个月,邱栩觉得她是真的脱去了身上的稚气,跟他刚回来时见到的钟韵不一样。
钟韵喝了一口酒,捏爆了指尖的爆珠,喉间的薄荷味混杂着烟草的味道,好似清醒,又好似微醺。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好像在酒吧的另一头看见了许久不见的容子期。
自从那个她羞于提起的夜晚之后,她再一次看到他,他抱着一个短发女孩接吻,手插在她的头发里轻轻揉弄着,他似乎看见她,抬眼时冲她笑,放。浪又风流。
他和另一个女孩亲密的接吻,却拿那双温柔的眼睛看她。
钟韵如同自虐一般,盯着他半张侧脸,她以为容子期当时推开她,已经是心里最痛的时候,但在这一刻,她觉得那个本来就没有愈合,却被她胡乱掩盖的伤口又被反复割开。
她握着酒杯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邱栩显然也看见了容子期,他心里暗骂一句脏话,就要撸袖子上前,钟韵按住他,说,“够了。”
邱栩看到少女双眼快要溢出的悲伤和决绝,没有眼泪,却让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好似塌陷一块。
原来这段时间的若无其事和从容,都是她在压抑自己罢了。哪有那么容易放下呢,情之一字,最难解脱。这几个月的放纵,钟韵突然醒悟,到底自己所求的是什么呢。
她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回家,奶奶每天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只说要复习考试,没有时间,而这几天,奶奶的电话也没有再打来。
她的心开始不安的狂跳,等回到家里,发现奶奶已经住院两个星期了。
她知道奶奶身体不算好,但是也没想到要到住院的地步,但是病来如山倒,奶奶这个年纪,一旦真的生病,就像一台到处都老化的机器,就算修好一个零部件,别的器官也无法再支持正常运转。
她已经无暇再去想容子期,她日日到奶奶病床前陪她说话。专家会诊的情况并不好,哪怕钟家不惜重金,也无法挽回,奶奶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躺在从病床上受尽折磨。
钟韵很少去回忆小时候的日子,毕竟她的生活无一不精致,也充斥着严格的教育,在爱上容子期之前,她的消遣也至多是和小姐妹去度假购物,或者去国外听音乐会,法国或者奥地利,都是她经常去的地方。
她和奶奶相处的时间也多,奶奶最喜欢在书房看书和作翻译,她就在一旁写作业或者整理乐谱。
奶奶为她烘焙甜点,在一个闲暇的下午,吃着甜点,喝一杯红茶,整个屋子都是红茶和黄油的香气。回忆里都是这样温馨的暖色,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当奶奶真的躺在病床上,皱纹密布的脸透着衰败,很多东西就留不住了。
钟家闭口不谈奶奶的病情,但是也心照不宣的开始准备后事。
那一日,奶奶难得清醒,钟韵推着轮椅带她去院子里,私人医院里种着很多梧桐树,三月桐花开的甚好,一簇一簇的缀在树干上,如同盛大的赞礼,“韵宝,过几天就要满十八岁了,想要什么礼物呀?”奶奶问。
“想要奶奶给我烤蛋糕,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她看着奶奶浑浊的双眸,强忍眼中的湿意。
“好啊,到时候给我们韵宝做一个大大的蛋糕。”奶奶笑着说,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寒冬已过,悲伤和痛苦似乎已经随着坚冰化去,变成流淌的溪流,岸边草木芃盛,一切似乎生机勃勃。
那天是在一个淫雨霏霏的晚上,奶奶悄无声息的走了。钟韵随着父母叔伯站在奶奶床前,止不住流泪,奶奶走的很释然很安详,她要去找她此生的爱人了,留下了儿女,这怕是奶奶对他们唯一的自私了。
钟韵无法停止流泪,她没有想到除了流泪,她还能做什么,奶奶最疼她,看到她这么伤心,会不会再醒过来,笑着对她说,“韵宝不要哭了,这么大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母亲抱着钟韵替她擦掉眼泪,父亲在一旁打电话处理杂事,叔伯们都在帮忙料理,她想,为什么所有人不难过呢,他们看起来好像若无其事一样,只有自己难过得心痛。
下午送到殡仪馆火化时,眼里强忍的痛苦和捧着骨灰盒颤抖的手,不是大人们没有感情,而是心里最深的痛苦都不为外人道。三天之后,奶奶的葬礼在八宝墓园举行,她被葬入爷爷旁边的墓穴里,与钟家关系亲近的朋友都来拜祭,而钟韵脸色苍白,母亲担心她身体支持不住,劝她进去坐着,钟韵摇了摇头。
墓园外栽满了松柏,细雨把所有的轮廓都模糊了,每一个拜祭的人都身着黑衣,神情悲伤肃穆。
钟韵看到了容子期,她感觉自己眼眶好像又湿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高大的身体却是病态的瘦,脸颊也凹陷进去,胸前别着白花,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柄,到了奶奶的牌位前,他行完礼后抬眼看了钟韵,唯有一双眼睛,温柔,包容,钟韵被他奇异地抚慰了。
她觉得他好像在说,别哭。
死去的人死去了,悲伤与怀念要留给活着的人反复咀嚼。大人们有生活的秩序,让自己忙碌来遗忘,才能不去悲伤。
唯有凄冷的长夜,自己被黑暗包围时,才后知后觉,像是被掐住心脏,像是被死死按在水里,溺水一般地窒息。
悲恸堵住嗓子,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失去嚎啕大哭的权力,最后再脱力般陷入梦境,梦境里重现地还是过往地画面,一帧帧重放再一点点变成碎片。钟韵的十八岁就这样来了。世间八苦,生老病死是常态,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钟韵在她十七岁终于尝遍。
人生天地,此世光阴,唯有苦痛常伴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