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外婆找到了。”
嘉语欣喜若狂,廖东的声音还在听筒里,沙沙的,听起来有点不真实,“嘉语你听得到吗?快来小超市这边,我找到外婆了。”
“大姨,他说找到外婆了。”
大姨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她扯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来,“那我们赶紧过去,对,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说着,她和嘉语一刻不停地往小超市赶去,果然远远的就看到廖东和外婆都坐在小超市门口,外婆手里还捧着一个纸杯,看起来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嘉语先跑了过去,随后大姨就过来了。
”外婆!”“妈!”
两人连忙上去查看,外婆身上干干净净,还捧着杯热水,看来也没有受苦。“你叫我什么?大孙子,这两个人是谁?”
外婆看着扑上来的嘉语和大姨,吓得往后一缩,求助似的看向廖东。
廖东拍了拍老人因为害怕而僵硬的肩膀,“这是您外孙女和女儿。您好好看看。“
外婆这才试探着往前看,借着路灯,看了看嘉语,又看了看大姨,面带疑惑。“妈,我是明莲,您好好看看,怎么就不认识了呢。”
老人双眼已经浑浊了,她似乎还是没认出大姨,却颤颤巍巍伸出手给大姨拭泪,“怎么哭了,好闺女,跟我说说,谁欺负你了。”
“妈,我没事儿,咱们先回家好不好。”
嘉语在一旁给家里报了信儿,才回过头看外婆,“是啊,外婆,我们先走吧,外头冷。”
外婆突然一瘪嘴,执拗地说,“我家就在前面,走哪去?”
嘉语和大姨又劝了两句,外婆却不听,到最后干脆闭眼不听,她跟廖东说,“大孙子,别管他们,我们在这等你爸。”
嘉语见劝不了外婆,就扯了扯廖东的袖子,“怎么管你叫孙子,我家现在还没有孙子呢。”
廖东无可奈何,摸了摸鼻子,“我找到外婆的时候,她在那边坐着看小狗玩儿,我就叫她外婆,跟她说你们在找她。外婆就眉开眼笑,管我叫孙子,还说要等明松。”
“明松是我家大哥,一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我妈这些年,估计还想着呢。如今可能以为明松还活着吧,如果生了孩子,也跟你一样高大了。”大姨苦涩地笑了笑,她转头跟外婆说,“妈,明松说今天不回家了,还说要我照顾你,所以跟我去我家住吧。”
外婆这才睁开眼,抬起眼皮看了眼大姨,“明莲啊,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跟国勤吵架了?”
大姨趁机说,“吵架了吵架了,妈,你帮我去劝劝他。”
“那走吧,你们小两口不省心啊。”
外婆这才站起来,嘉语赶紧和大姨一左一右扶住了外婆,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廖东,说,“今天,谢谢你。”
廖东站在小超市老旧的卷帘门口,头顶是发黑的白炽灯,显得有几分破落。而他站在那里,竟然让嘉语觉得陋室生辉。
旁边的货架上摆的是方便面和饼干,满眼花花绿绿的包装,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可他面色沉静,对嘉语说,“没事,应该的。”
廖东轻轻揽了一下嘉语的肩膀,他身上因为奔波一天而沾染的风尘,但眼神却好像没有沾染上一丝杂质,如冬日暖阳,融融地把嘉语包围了。
嘉语扶着外婆的手,有些抖。
谢谢,真的谢谢。她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外婆本来和大姨你一句我一句聊着,突然看了眼嘉语,“诶,大孙子,这是谁,是我孙媳妇吗?”
廖东笑了,清朗的笑声传入嘉语的耳朵里,嘉语耳根发热,刚想说,我是你外孙女呢。就听廖东说,“是啊,漂亮吧。”
外婆也笑了,“漂亮,漂亮。啊哟,你小子还挺能耐嘛。”
很快,车子停在了外婆家楼下,廖东没下车,跟嘉语作别,“你们先回吧,回去吃点东西,我也要回家了。”
大姨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本来还想叫你上去一起吃个饭呢,嘉语小姨他们应该也做好饭了,可是……”
廖东礼貌地回答,“谢谢大姨,还是先回去安顿外婆,我家也催我回去吃饭呢。”
“是是是,今天真是谢谢你,累你跑了这么长时间。先回去吧,你家应该也担心了。下次再好好谢谢你。”大姨看着这个年轻人,越看越顺眼,甚至怀疑了一下,这莫不是老人家真的流落在外的大孙子吧。
外婆安全回家了,她这一天没受什么难,可是家人却着实提心吊胆一天。虚惊一场,大概是人世间最好的一个词了。
大姨把外婆安顿好,提出要和家人回去了,夏夏还小,已经困的睡着了。大姨奔波一天,她年纪大了也有些顶不住。
给外婆脱衣服洗漱的小姨拿出一个包袱,“妈这是去新华街烧纸了?我从她衣服内包里翻出来的,鼓鼓囊囊的。”
大姨怔愣了一下,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我们今年都忘了,没给爸烧纸,没想到她还记得。”
每年春节,外婆总念叨着要烧纸,要摆香烛。今年她的病情又加重了,忘记了提这件事,而家里人也没人想起来。老一辈人的江城人相信神明,相信兰因絮果,相信来世今生,因而每年年三十那天一定会给祖先烧纸,希望黄泉之下,能如人间世。
可是一辈又一辈,到了嘉语妈妈这一辈,已经没有这个习惯了。
前两年的七月半,总有人在夜晚的街头烧纸,可是随着城市的建设,已经不允许了,故而家里几乎是偷偷烧纸。
大姨深深地叹息,”今天妈又提了明松,以为明松还活着。以前她总是在忘记,忘记我们,而这段时间,她总是在回忆,只不过十分错乱。今天怪我,我早该想到新华街的,那是以前爸妈结婚时的住址。“
“那么远,外婆还挺厉害,怎么跑过去的。”表哥看气氛凝重,小小开了个玩笑。
“你外婆生病前会坐公交车的,估计是自己想起来了。我猜,以前她也自己偷偷去过,去给明松和爸烧纸。”嘉语妈妈说道。
外婆已经睡着了,她不知道她的儿女们今天为了找她,四处奔波,筋疲力竭,她睡得很香,甚至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她或许是梦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嘴角也上扬着。
全球有上百万人患上阿尔兹海默症,他们慢慢遗忘,将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记忆都抹去,再归于尘土。嘉语不想这样,她宁愿带着回忆死去,也不要糊涂地活着。
外婆现在快乐吗,她还没有完全遗忘,午夜梦回之时,想起死去的孩子和丈夫,还是会难过,以至于潜意识里担心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不好,要去烧纸。
人们迷信烧成灰烬的纸币,那些飘散的青烟,可以带去祈祷,思念,可是真的有神明聆听吗。
嘉语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她突然很想廖东,她想给他打电话,想听他的声音。
于是她这样做了。
江城的夜雨潺潺,滴落在家中窗户的雨棚上,击打出韵律。嘉语躲在被窝里,只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听筒里传来廖东的声音,“嘉语,这么晚了还没睡?外婆还好吗?”
嘉语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廖东,我好怕啊
廖东轻笑,伴随着震动敲击在嘉语的耳膜上,“怕黑吗,别怕啊,我陪着你。”
“不是,不,我今天看着外婆,我怕死,怕被遗忘。”
嘉语的心好像敞开了一条缝,她终于去表达自己,将最深处的自己剖开给他看。
“嘉语,我从来不去想这些。不是我不懂,我更愿意活在当下。我外婆离世得早,我没有太多记忆,可是随着我们长大,身边的长辈总会一个个离去,我想,死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嘉语,外婆也不是自己选择遗忘了你们,有的时候,记忆会褪色,可是情感不会,她的身体记得,意识里还记得,所以她会去新华街。”
“就像你离家很久,已经不记得家里的饭菜味道,可是再一次吃到的时候,会觉得,啊,就是这个味道。”
“而且,嘉语你在怕什么?怕孤身一人吗?”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岛,心里那些无人涉足之地,黑暗荒芜。嘉语在和廖东在一起之前,一直都是一个人,她的喜欢都被藏在那个地方,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强大的孤独感如影随形。
她说,“你会一直陪我吗?”
“会。”他坚定地说。
嘉语听着他的声音,一颗心有了依凭。如果说嘉语成年以后离开父母,一直以来渡陌临流,无枝可依,那现在至少有个人告诉她,你可以停靠在这里。
嘉语听到廖东那边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他说,“嘉语,快睡吧。睡不着的话,我给你录一首吉他吧。”
是的,吉他,他会弹吉他,在B市的房子里,就有一把吉他。
这是嘉语少有的不知道的事情,事实上,嘉语一直以为自己喜欢他这么多年,已经足够了解他,可是后来她发现,有的事情却不是她看到的那样。
他有时不是看起来那样开朗乐观,也会在工作压力大时有负面情绪,只不过从来不发泄出来罢了,面对她的时候或许才放松一点。
那边传来的吉他声,打断了嘉语的思绪,她听到他用并不是很准的音调伴着和弦唱歌,是三寸日光。
—— 一点点光捧在手心,像太阳。
是她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