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燃继续往西开，因为都是小村小寨，他只能在国道上走，速度自然慢一些，从上一个村子出来越往西，山越高，偶然出现几户人家也都还保留着木屋青瓦的模样。指示牌上显示前方一公里处就是乐堂村。
村中有一条山泉，从高处缓缓流下来。
沿山泉两岸铺开的都是人家，一眼看过去大约有五十户左右。季燃刚把车停好，就看到有人挑着扁担到溪流里打水。目光拨开人群，走在最后面的人就是许芳。
许芳向来不善交际，原来在季家的时候来来去去就和那四口人最好，习惯和他们说话。来到这里，她说话声小旁人听不清，旁人说话声大她总觉得刺耳，索性不言不语跟在人群最后。
前面的人都挤到上游去打水，她一个人只好拎着桶去下游，放下桶再捞上来，老胳膊老腿都能听到关节迟钝的声响。
“我来。”
季燃一把将水桶捞上来。
许芳脚下打滑，趔趄了一下。
“没事吧？”
许芳反问道：“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季燃没答她，只说：“您跟我回去吧。”
许芳说：“这里很好的，有山有水，适合养老。”
“这里再好没有我们，也没有许远。您以前带他生活过的村子早就没了，但我们家还有，您忘了以前他上警校的时候，每周都回去吃饭，院子里还有我俩的球场，地下还有健身室。您要想留住这些，就跟我回去。”
季燃说：“闵女士知道您走了以后哭了一天，老季昨天特意找人打听您的下落，您知道的，除了我去消防这件事，他可从来没利用职务给家里办过什么事。”
“我知道，我知道。”
说着，许芳哭了，但她依然没答应回去。
“您是担心影响我和蓝乔，对吗？”
许芳没回答，她说：“也不知道怎么，最近我特别想许远。有时睡睡觉醒过来，感觉他好像就站在我床边。”
“许阿姨，您跟我回去，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别让他们担心，好吗？”
说话时，太阳已经要落山，那圆圆的火球似的东西卡在山间，一半藏在山后，一半露在外面，光从山坡上照下来，一片金黄。山泉映着他们的影子，也蒙着金子似的光。这里自然，淳朴，温暖，却唯独没有许远的影子。
许芳想儿子，她不得不承认，看到季燃的时候心里有母亲般的安慰，正是这种安慰既让她想回去，又害怕回去。
季燃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人已经找到了。
“许阿姨，闵女士想跟您通话。”
许芳接过电话，啜泣连连，最后终于说了那三个字，“我回去。”
车子开回远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刚一进家门，闵铮眼泪就下来了，季明礼一边安慰她，一边对许芳说：“今天的晚饭都是闵铮一个人做的，你不在，她就辛苦了。”
许芳泪中带笑，“知道你疼老婆，我回来了，以后都我做。”
两个女人哭哭笑笑的往餐厅走，不过才两天没见，一路上竟然有好多话似的说个不停，季燃终于可以松口气，但眉心深重。
季明礼说：“蓝乔是个好孩子，这点我和你妈妈都知道，我们不是反对你们在一起，只是她父亲的事必然会影响许芳和闵月。一个是把你从小带到大的阿姨，一个是你姐姐。人生在世，不光要做选择题，很多时候，还需要平衡。换句话说叫‘夹缝中求生存’。求，固然重要。但求而不得，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对她们有影响吗？”季燃说：“如果我和她在一起，她父亲的身份必然会受到关注，对您也是有影响的吧。”
“我年纪大了，要是能提前退休，也没什么不好。”
季燃知道父亲是在宽慰自己，对父亲而言，他这辈子追求的不外乎一生坦荡，他当然不介意提前退休，但蓝乔父亲的身份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势必会给他招来“晚节不保”。
“吃饭吧。”
季明礼拍拍儿子的背，他塌下去的肩膀再一次挺了起来。
蓝乔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里，她倒是没什么可想的，无非是在等待一个结果，稍劝自己放宽心，便是吃了睡，睡了吃。
这天，她终于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跟着蹦进来，人是需要光的，她在窗前站了很久，阳光越来越热，灼的她皮肤发痒，脸色潮红。
别过头，她看到床头放着的前几天季燃拿回来的政审表。
“你说你回来帮我填。”
想想那天季燃兴奋的样子，蓝乔不禁笑了。
“妈，如果我离开远南，你会想我吗？”
安欣正在食堂吃饭，接到女儿电话，便起身离开了。她站在校园里的树荫下，声音温柔和缓，像春天徐徐而来的清风。
“想你做什么，再过几个月我就退休了，你只要告诉我你在哪儿，过的安宁幸福就好。”
“我会幸福的。”
那天下午，蓝乔拿着家里的房本到中介那做了登记。
在这之前，她想了很久，如果季燃愿意无条件的信任她，他们就一起离开，等到父亲身份得以正名的时候，他们再回来。她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
如果他不愿意，她就一个人离开，事情终究要有个了结，就算她愿意无止境的等下去，可她肚子里的小家伙等不了太久。
中介看过房子，说：“最近二手房交易市场特别火爆，像您家里面这样装修简约，又干净，很快就能出手。”
蓝乔说：“价格方面我给出的是底价，至于向上浮动你可以按照现有的市场标准自行调节。我只有一个要求，越快越好。”
中介听后十分高兴，近来房市行情好，蓝乔给出的价格至少还有百分之十五的浮动空间，他们赚的就是提成。
“您放心。我保证一个星期之内就能出手。”
全都安排妥当以后，蓝乔给季燃打了电话，电话通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刻才有人接。
“喂。”
蓝乔听到他的声音，突然笑了。
他问：“最近还好吗？”
她说：“还不赖。你呢？”
“不好。”他比蓝乔诚实，可也是这种诚实把两个人刚营造出的氛围，全然打破，他说：“昨天我才把许阿姨接回来。”
蓝乔问：“她怎么了？”
季燃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之前他原本有一肚子话想跟蓝乔说，责备的，埋怨的，甚至是想念的，可听到她的声音，他还是关心道：“你做不成医生是因为你父亲的事，对吗？”
“你怎么知道？”
季燃说：“我看过他的死亡证明，是你之前实习的那家医院开具的。”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不说我都忘记了。”
“蓝乔。到现在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讲讲关于他的事吗？”
电话两端陷入了静默，这种沉寂混着季燃的呼吸和蓝乔的苦笑。
“你不是已经都看到了吗？”
“一张时间地点完全吻合的死亡证明。”季燃说：“我希望是从你那里知道，而不是在公安部门的记录里。”
蓝乔问：“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想放弃你。”季燃的声音像入暮之鼓，咚一声打在蓝乔心头上，他说：“这几天我没日没夜，反反复复就是想给我们找一个出路。蓝乔……”
他叫她的名字，仿佛是找到了一种解药，那种于无所有的地方看到希望。
“我有办法。”
“什么？”
路边的鸣笛声打断了蓝乔的话。
她说：“我说我有办法。下个星期一，我们在都岭山见。”
那是他们开始的地方。
“到时候，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讲给你听。”
他们挂了电话，季燃回头望着蓝乔的家，那一刻，他们好像离得很近。没多久，闵月打来电话约他见面。
“还是放不下？”
她坐在对面，办公桌上摆着她和许远的合照，照片中间有一道突兀的光线，仔细一看就知道是合成的。
季燃说：“你不是也一样。”
闵月扫了眼照片，忍不住自嘲，“也不知道是自己太专一，还是他太好。”
“越是不可得，就越美好。”
“照你这么说我不应该阻止你和蓝乔在一起。这样说不定哪天你们彼此厌倦了，就分手了？”
“或许吧。”
“少来。”闵月把手里的笔扔到桌上，说：“你姐我在这个位子上也是见惯了手段，你这点儿小伎俩，我不会上当。”
季燃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重申你的立场？”
“我可以把许芳从你们家接走。”
“你要带走前男友的母亲？”
“不可以吗？”闵月说：“我和你一年见不上几回，怎样我都可以忍。她在你们家，每时每刻都可能要面对蓝乔，是不是有点儿残忍？”
“你接走她，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你是担心姨夫？”
季燃没说话已是回答。
闵月摇头说：“如果是这样，你们现在真就是无路可走了。这样看来，先不办婚礼也是对的。”
季燃说：“婚礼。我怕我们连政审都过不了。”
“姐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政审，我也是无能为力。”
“谢谢。”
季燃起身要走，闵月说：“我劝你把这些顾虑都告诉蓝乔。”
“然后呢？让她知难而退？”
闵月耸耸肩，说：“这真的太难了。”
“她说她有办法。”
闵月笑了，“说实话，抛开她父亲那一层，我真的挺欣赏蓝乔。”
“我也是。”
“还要劝你一句，回去多开导开导许阿姨，她只是看着坚强，内心还是挺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