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乔等了季燃两天,依然没有他任何讯息。
下过雨的第二天,她去了医院,化验单拿到手里,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医生叮嘱她最近要卧床休息,“先兆流产不是小事。”
电话就在身边,她总是拿起,又放下。她知道这件事的选择权不在自己,她只能等待。直到屏幕出现电池电量过低的预警,她才会暂时将它放到一旁充电。
她感觉身体里有某种东西在抽离,曾经填满她的幸福感此时此刻都变成了她的不幸,只要想起,心里就会疼。
母亲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马上就要开学了,她随意聊着这半个学期的课程安排,有时也会玩笑说自己马上也是要退休的老太太了。听上去都是在跟女儿话家常,其实蓝乔知道,母亲唯一想确认的就是自己好不好。
“妈,你放心吧。我很好。”
这两天,蓝乔每次挂电话之前都会说一样的话,有时是说给母亲听的,有时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很好,她希望季燃也很好。
大雨过后的第二天,季燃去了警局,找到王一为。
“你比上次出任务见到的时候瘦了。”王一为递给季燃一根烟,“南山那场大火真把兄弟们折腾坏了。”
季燃侧身给他点烟,王一为噗嗤笑出声。
“你这够原始的。”
季燃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火柴,说:“习惯了。”
俩人站在外面,连抽了好几根,王一为敲敲烟盒,“见底了,兄弟。”
季燃随手将自己的烟递过去,王一为摆手,说:“岁数大了,再抽这么猛就见阎王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来着。”
季燃一边点头,一边捻灭最后一根烟头。
王一为见他神态疲惫,拍拍肩膀,“说吧,兄弟。找我什么事?”
“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谁?”
“蓝狄,六一年生人,五年前意外死亡。”
王一为随手将空烟盒扔进垃圾箱,回头叫他,“走。”
进了办公室,王一为打开电脑,他们是局里统一配发的办公用品,联想台式机,“开机的时候就屏幕亮得快,想要登陆还得等一会儿。”
季燃坐到他对面,说:“不急。”
王一为转身给他倒了杯水。
“你就不问我找人干嘛?”
王一为笑笑说:“你最好别告诉我,我就当是被你胁迫干这事的。”
季燃点头,应了声,“行。”
“好了。”
电脑弹出个人信息,王一为起身说:“你看着,我去外面办点事。”
季燃过去坐到他的位子上,页面上关于蓝狄的个人信息并不多,但有他最关心的那一项就够了。
页面拉到底,季燃清楚地看到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
闵月说过,无数的巧合凑到一起就是必然。
他们似乎早就凭借过人的推断能力判定蓝狄曾参与过金孔雀的事情。间接,甚至有可能直接导致了许远的牺牲。在他们眼里,季燃不过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不肯相信罢了。
直到此刻,他亲眼看到蓝狄的死亡时间和死因,这一切似乎才在他心里盖棺定论。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仔细到将上面的每个字都刻到心里。
王一为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电脑屏幕处于待机状态,看来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
离开警局后,季燃没有回家,一个人走了很久,等他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石头上刻的“宸章”二字。
“欢迎光临。”
便利店门口一直都有自动感应信号,季燃进去点了杯咖啡,坐在落地窗前刚好能看到蓝乔的家。
这一天阳光正好,家里却拉着窗帘。
季燃在便利店坐到晚上,看着街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而他的那扇窗一直都是黑的,他以为她不在家,脑子忽然一热想去确认,起身离开便利店,走到马路对面又停了下来。
上去,就算她不在,他又能怎么样呢?等她回来,然后四目相对?还是要责备她千不该万不该,她的父亲不该是蓝狄,不该是在那种地方工作过的人,这个人一生的污点和他所背负的命运,恐怕会成为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可这个人终究是她的父亲。
无法选择的出身,又如何成了她的错误?
这样的责备无理又残忍。
季燃自知不怪蓝乔,他只想尽快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在找到这个办法之前,他不会贸贸然出现在蓝乔面前。否则全然混乱的拉扯,只会对两个人造成伤害。他宁愿现在她的心中对自己充满埋怨和责怪,也不愿看到她因此而负累不堪。
不知道什么时间,季燃回到家,进门的时候,闵铮和季明礼都在。
“爸、妈。”
他嘴上叫人,步子却没停。
“站住。”
季明礼的声音总是带些威严,即使此刻屋子里的光不经意晃见他头上的白发,也没有平添慈祥,还是一样的不怒自威。
季燃转过身,垂落的肩膀被他挺直的脊背撑了起来。
季明礼面前放着一张纸,纸上有一把钥匙,他弓身推到季燃眼下,季燃看了眼母亲,闵铮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眼睛里还有没干的泪。
“这是什么?”他问。
季明礼说:“你自己看。”
季燃展开纸,是一封信,一封许芳留下的信。
是的,她走了。
信上说她年纪大了,在这里家里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成了累赘,她让闵铮保重,希望季燃快乐。至于和许远有关的事,信上一句没提。
闵铮说:“她自从离婚就在这儿,这就是她的家,她还能去哪儿?”
许芳也是六十年代生人,那个年代的人离婚是件大事,甚至是件难看的事。离婚后,她把许远留给母亲照顾,自己被迫离开了原来生活的地方,直到许远的外婆去世,他也上了警校,母子二人才算团聚。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团聚会如此短暂。本就只剩彼此可以依靠,到最后,还是只有许芳一个人。
“这几天她总是念叨孤零零,我偶尔听见应该多问几句的。”
闵铮十分自责,可季燃听到“孤零零”三个字,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那坚硬的小东西在他身体里游移。
“你和蓝乔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先把许芳找回来。”
这是季明礼的命令,实则也是季燃此刻的想法。他和蓝乔还年轻,他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许芳老了,最近也总会一个人发呆。
闵铮见季燃着急往外走,起身问:“你去哪儿?”
“我去找许阿姨。”
闵铮过去拉住他,说:“再着急你也要休息,去楼上睡一觉。”
“妈,我很好。”
“好什么?你看你一脸的胡茬。”
季燃看到对面镜子,才两天,他好像都不认识自己了。
“我答应你,等把许阿姨找回来,一定睡上三天三夜。”
“我已经找人帮忙了,有消息他们会通知我。”季明礼说:“你现在在家里好好想想,许远以前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特别的地方。许芳说不定会去那里。”
闵铮拉拉他衣袖,轻声说:“去吧。”
季燃上了楼,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可这万千之中总有蓝乔的影子,他拿起电话,对着蓝乔的号码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末了,一声叹息。
第二天一早,季燃匆匆下楼。
闵铮问他,“干嘛去?”
季燃说:“我想起来了,许远说小时候许阿姨离开家里之前曾经带他在西郊的一个木屋住过。”
“你知道木屋的具体地址吗?”
“不清楚,但他跟我形容过样子,我想去找找看。”
“等一下。”闵铮叫住他,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儿面包,叮嘱道:“开车慢一点。”
季燃从家里出发,上午九点五十到了西郊。远南西郊地势高,房子都建在山底,远远看过去像一排从地上长出来的土楼。
进了村,他车速慢了下来,经过这么许多年,这里早已变了样,许远曾经跟他说过的到处可见的木屋都被砖瓦房代替了。条件差一点的盖一层,稍微好一点的盖两层,富裕的人家甚至还盖起了联排别墅。
季燃开车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许远梦中的家早已不复当年。
可他不死心,总觉得许芳一定会回到有许远痕迹的地方。他把车停在路边,去人多的地方打听消息。
这种村子虽然外貌变了,但还保留着从前的生活状态,村里面每户人家都相熟,如果有外人进来,一定是个大新闻。
“阿姨,您好。”
伺弄孙子的老太回过头,打量季燃半天,问:“怎么了?”
季燃说:“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最近村里有没有来过一个五十多岁,眼睛很大,左边有一缕白头发的女人。”
老太琢磨道:“好像看见过。”
“我想起来了。”老太旁边的人拍拍手,扭头对身边穿蓝布裙的老婆婆说:“就是那个嘛。要租你家房子的那个女的。”
季燃马上问:“您家在哪儿,能带我去吗?”
老太摇头,“我家里人多,她看了没租,说是去邻村看看。”
“邻村?”
“就是乐堂村。上了国道往西二十多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