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这天天气多云。
早上,蓝乔推开窗,十八楼的视野俨然要比九楼开阔,从这里望出去远处的云和地上的车一样,都是滚滚而来。
也许是因为太高了,她总觉得酒店的天空比在家里时低了许多,像一块儿厚厚的棉花,说不上有多重,但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
诚如中介所说,现在房市正好,两天前,她那套房子就出手了。买家是一对老夫妇,因为准备买来给儿子做婚房,所以在周边看了很久,看到蓝乔的房子以后,二话没说就付了全款。
这几天,她一直忙着配合对方过户的事情,办理手续的过程中她就一点一点将东西搬了出来。让她没想到的是除去房屋的硬装软装,自己的东西竟也没多少,放到酒店不过三个旅行箱。
蓝乔安慰自己说:“这样挺好,要走时也方便。”
交出钥匙的那一刻,她非但没有不舍,反而轻松了。
曾经烧焦的土地似乎比寻常的土壤更有生命力,春天的都岭山上开满了各色野花,树也比冬天来时长高了不少,抽出新绿,枝桠交叠着在地上投出斑驳的树影。风一过,花在树影下摇晃。
蓝乔自己爬山,比起和季燃一道时艰难了不少,碍于身体状况,她每一步都迈得小心,只是落了一冬的叶子覆盖在地上,时常看不到下面暗藏的石子,爬上去也是深一脚浅一脚。
行程过半的时候,她抬头看到了山顶的木屋,人一兴奋,步子迈得大了些,手机顺着裤子敞开的口袋砸到地上,捡起来时屏幕粉碎。她按下开关,手机好像通电了一样闪出白屏,但也仅仅只是闪了一下,跟着就关机了。
蓝乔收起电话,继续往山上走。
季燃本打算早点出门,但被母亲叫住了,闵铮看看天气,担心会下雨,所以让他把院子里的花盆都移到车库去。
“儿子,几点了?”
季燃把最后一盆花搬进车库,看了下手表,“九点一刻。”
说完,他匆匆跳上车。
闵铮问:“不吃早饭了?”
季燃反问说:“您准备早饭了吗?”
闵铮回头想起厨房的冷锅冷灶,念叨了一句,“你许阿姨还没起呢。”
季燃的车已经开出门。
在路上的时候,他给蓝乔打了个电话,但始终没人接听。等车到山脚下的时候,天上的云又重了些,似乎马上就要下雨的样子。
他慌慌张张往山上跑,刚出了后院的小门就接到母亲的电话。
“儿子,你快回来。许芳……许……你许阿姨……”
“妈,你慢点说。许阿姨怎么了?”
“她吃安眠药,自杀。”
后面两个字如同一声惊雷,轰一下在季燃的脑子里炸开,他来不及多想,一路跑下山开车离开。
去医院的路上,他一遍遍给蓝乔打电话,直到手机自动关机,对方依然没有接听。
下午,山风更大了,它们叫嚣着穿过蓝乔的身体,似乎想把她身体里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一直到太阳落山,蓝乔禁不住,坐在地上。
那一刻,她的身体确实被掏空了。
那天晚上,撑不住重量的云还是落了小雨。
雨打在监护室的玻璃上,细细的流下痕迹。
闵铮问医生:“她大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蒋明说:“她服用安眠药的剂量虽然不大,但她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还要再观察。还有,你们拿来的另一种药物是阿瑞斯。”
“阿瑞斯?”
“是一种专门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药物。”
“严重吗?”
季燃一直站在角落,到现在才开口。
蒋明说:“这要等她醒过来做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确定。”
等医生都离开病房以后,闵铮才走到季燃面前打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声音很大,蒋明走在后面,不觉停了下来,看到正要过来给许芳监测体温的护士,他伸手拦下说:“一个小时以后再来。”
病房里,闵铮眉心拧作一团,看着儿子脸上泛红的手印,她心里又疼又气。
“昨天晚上,你和许芳聊过什么?”
季燃不说话。
闵铮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说道:“我和你爸爸对你和季莱从没有过多的要求,我们只希望你们能快乐,可快乐不是自私,不是要你们以自己为中心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对于你和蓝乔的事情,我一直都是支持的,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有必要重新考量一下你们的关系。”
“不关蓝乔的事。”
听到季燃的话,闵铮更加生气,她激动道:“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错在你身上。如果不是你不分青红皂白把人领回家,我们家不会像现在这样。错在你,是我们没有约束好你。从今天开始一直到你回消防队期间,你哪都不许去。”
“妈,我不是小孩子。”
“正因为你不是小孩子,就更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会思考。一段好的关系会帮助你成为更好的人。现在呢?你许阿姨就躺在你眼前。”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季燃始终放心不下蓝乔,他走到门口,闵铮说:“这个把你从小带到大的阿姨,以后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还要闹到什么地步?”
病房里,霎那间安静了,只听得窗外的雨忽大忽小打在玻璃上,再无其他。
那一个晚上季燃都守在许芳病床边,直到第二天傍晚,人才醒过来。
许芳声音嘶哑,眼前的一切都有些陌生,除了季燃。
她抓着他的手,问:“这是哪儿啊?”
“医院。”季燃说:“您病了。”
他特意避开自杀这样的词,尽量让气氛像照进病房的光一样,温暖而平静。
医生听到呼叫铃从办公室过来,随他进来的还有蒋明。
“我们出去坐会儿,让医生给许阿姨检查一下。”
蒋明叫走季燃,刚出门,他递给他一支烟。
蒋明敲敲指示牌,“禁烟。”
“真他妈的……”
“郁闷?”
季燃摇头,“我感觉自己快死了。”
蒋明说:“这里检查还有一会儿,你要不要去找她?”
“闵月告诉你的?”
蒋明点头。
“你把她收了吧。”
“谁?”
“还能有谁?”
蒋明说:“我在她心里不算英雄。”
“英雄。”季燃冷笑了一声,问:“你看我算吗?”
“算。”
季燃靠在墙上,沉了口气,“如果英雄都像我这样,也是没什么用。许远是英雄,两手一撒,扔下。身后一堆人和事,连我都不能幸免。英雄的背后全都是酸楚的故事。”
蒋明说:“你也不要太悲观,再大的风暴总会有平息的那一天。”
医生从病房出来,向他们陈述了许芳的病情,她的阿尔茨海默症处于初期,开始出现记忆力衰退并伴有偶发遗忘的现象,此次并非刻意自杀,是因为她忘记自己曾经吃过药,所以连续服用才造成了中毒。
医生讲完,天已经黑了,季燃没有片刻犹豫,起身离开。
蒋明追出去问:“你去哪儿?”
季燃说:“替我照顾好阿姨,我马上回来。”
蒋明自然知道他是去找那个一直叫他放不下的人了。
在“宸章”楼下,他看到整个九楼都灯火通明,喜不自胜。等电梯的时候,刚好碰到从楼上下来的工人,他们乘坐的电梯里载了些装潢材料。
工人们拿了把椅子挡在电梯门口,因为要往外搬东西,所以回头对季燃说:“不好意思。”
季燃看着那把白色的椅子觉得眼熟,和蓝乔家的很像,转念一想,这种椅子似乎随处可见,就没往心里去,等工人们清理好电梯,他进去按下九楼。
廊道里有人在清扫,季燃和她擦肩而过,等他站到九零一门前,准备开门的时候,刚刚打扫卫生的阿姨,过来问:“你找谁?”
他说:“我不找谁,我回家。”
阿姨怔了一下,扔掉手里的拖布,挡在门前,说:“你走错了吧,这是我家。”
钥匙还在季燃手里,他看了眼门锁,确实不是他能打开的门。屋子里面的人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问:“怎么了?”
阿姨说:“这小伙子走错了。”
季燃说:“我没走错。”
站在门口的叔叔皱起眉头,心中不快,但看看季燃的身高,在心中略微估计了一下他的年纪,未免吃亏,他转身去打电话,没一会儿保安上来了。
电梯门一响,大叔来了脾气,吆喝道:“你们小区安保怎么回事,什么人都能放进来。让一个陌生人跑到我家门口。”
保安只看了个背影,握了握腰间的电棍,走过去,说:“先生,请问您是这个小区的住户吗?”
季燃转过身,保安叫了声“季先生。”
大叔问:“他是这个小区的?”
保安说:“误会,误会。”
“什么误会?”
保安解释道:“这位季先生是原来住在这里的蓝小姐的男朋友。”
季燃问:“这是怎么回事?”
“您不知道蓝小姐卖房子的事?”保安说:“前几天我看她那么着急,以为是你们俩个要结婚,用不到这套房,所以要卖呢。”
“她人呢?”
阿姨接过去话,说:“一过完户,她就搬走了。”
季燃眼光扫过房子的一瞬间,那空空荡荡的模样,几乎能让他哭出来,他说:“在我回来之前,房子里的东西都不许动。”